李山原汲汲营营了一辈子,到了五十来岁终于坐上村书记的位置,靠的就是他勤劳朴实的可嘉精神。
他有着他们村男人都有的三大优点:老实、能干、以及从来不管孩子。
不过他坚信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也许脑子有点不灵光,不过每一个都是好孩子。
直到他坐在他大哥的房顶上,手里还攥着敲铁钉的锤头,惶恐不安地直起身,问他婆娘:“俺儿子怎么了?他不是一向很老实的吗?”
他婆娘一跺脚:“都怪那外地来的!”
在李山原心里,外地来的人一个个都是钱多得没地烧闲得发慌的大好人,罗芸算是一个,四处给牲畜看病不收钱的陈兽医算一个,捐钱给他们修路的算是一个。
那天他到县委办事,里面的工作人员指着楼下远去的一个背影说:“呐,这位给你们村捐了条路。”
他们村穷啊,穷得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修一条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有路了!有路就意味着大卡车能开进他们村,他小儿子读书就不用半夜起床翻山越岭,有车就意味着有人,有人就意味着有市场,市场这词是他跟余俊学的,这个词意味着经济,经济意味着有钱。
钱生钱,钱生钱啊!
他用一种如饥似渴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个背影,从背影来看,这个人应该不到四十岁,人到四十岁起就开始驼背,但这个人头发乌黑,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走路生风,这种与生俱来熠熠生辉的、无可取代的气质,李山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就一直记到了今天。
不排除他没见过世面,这种人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
无论如何李山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种特殊的外地人的气质。
他身边的那位姓钟的姑娘也有一种文文弱弱温温柔柔的气质,如果说他的傻儿子因为这种气质忍不住想欺负她一把,他是毫不怀疑的——但这人换成是罗芸,他就打死也不信了。
吴霖转过脸来,李山原心里忽然有些失望,他想象中这种有气质的人,应该有一张方方正正气势凌然的脸,最好是大刀阔斧的威严,而不是如此——柔和年轻。
南方人都是这样的,李山原这么想,他从吴霖脸上看出了多年前那个从南方来的小白脸的五官轮廓,当年那个人只是说了几句好话,写了几首酸诗就抢走了他们村的村花,叫他们这些适龄青年记恨了许多年。
他很想问他爹是谁,但想了又想,最后忍住了。
吴霖盯着他看了一眼,李山原突然又不觉得他的脸柔和了,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压得李山原背后冷汗哗啦啦地流,忽然问:“你儿子是李大牛?”
其实只是一句打招呼一样的问话,但李山原还没缓过劲来又流了一身冷汗。
“是,”他心里头不住打鼓,“警察同志说他捅了人,叫我过来问话哩。”
他瞟了一眼审讯室,他婆娘进去后还没出来,老婆孩子都在局子里,活了大半辈子都公正守法的良民哪里见过这阵势,心里头怵得慌,更别提钟嘉慧苍白着一张憔悴的小脸困惑地问:“什么修路?”
这下完了!李山原想,一看吴霖对钟嘉慧温柔体贴小心伺候的模样就知道这两人关系不同一般,他那个不长眼的儿子把人家心尖尖上的姑娘给捅了,可那路还没修完呢!
指不定人家一气上来把捐的钱没收了怎么办?那他们村就成大笑话了,他就再也抬不起头哩!
“他可以坐牢的,”李山原连忙说,“要多久蹲多久,他这个性子就该磨一磨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李山原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刚想说什么,下一瞬一个女人像一头没有犄角的牛直直顶上了他的肚子,声音尖利得几乎穿透耳膜:“你叫俺儿子坐牢?他下半辈子不要啦?俺生他生了一天一夜没了半条命,穷得只吃馒头都要给他奶大的孩子你敢叫他坐牢?我拉扯大的孩子凭什么要你让他去坐牢!我王春霞今天把话摞这了!你要是敢什么都不做就叫他去坐牢,我就带俺小儿子回娘家去!”
李山原被撞到了墙上,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是自家婆娘,婆娘发红的眼睛像是充了血,看着他满眼失望:“你是当爹的啊!他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你怎么舍得叫他去坐牢?你可是当爹的啊!”
“他做…做错事的话,”李山原瞟了眼吴霖,支吾了半天,最后颓然叹了口气:“不是俺不心疼孩子,那做错事,钟姑娘,我先在这里给您道歉来着,俺娃子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别介意,到时候判刑的时候宽容一些,不原谅也成,警察同志怎么判就怎么判!”
这人还懂一点法律哩,知道犯事取得当事人谅解判得轻哩。
“还早着呢,”陈平微微一笑,“要怎么判,就看你婆娘和你儿子交代了什么了。”
李山原猛一抬头,就看见他婆娘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
陈平盖上笔盖,收拾好笔录,抬起头,与坐在对面的王春霞对视:“就这些?”
“是。”王春霞不敢看他,视线飘过他的脑袋落到后面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上,心里一惊,赶忙收回视线,“警察同志,这算什么事啊?”
陈平从她丈夫当上村书记时就认识这个人了,但知道现在才知道她的真名,他看着这个四五十岁的人,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比她老公还要多,难得好脾气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你已经尽力了,剩下的我们会负责。”
他走出审讯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照明灯在满是脏手印的白墙和大块大块修补痕迹的水泥地上,反射出模糊昏暗的光,齐云柯给钟嘉慧他们做笔录去了,只剩下李山原安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李山原看不懂字,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你儿子真能行啊,忍了又忍,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等着吧。”
“要俺等什么?”李山原声音沙哑,带着难掩的惊惶,“他还做了啥子惊天害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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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李大牛抬起头,看见陈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后他爸的惨白苍老的脸一闪而过,紧接着“哐当”一声门被紧紧关上,陈平“啪”地一声把一叠纸往他面前一亮:“小伙子你年纪轻轻本事不小啊。”
李大牛好久没喝水了,现在连吞下去的口水都喇嗓子,但他还是吞了口口水,问:“什么事?”
“李大牛,小学肆业,无业…姑且不算,开三蹦子给人家运货的,就当你做运输业的,”陈平冷笑,“就你给你娘吹大牛说娶个外地漂亮媳妇?”
“…”
“怎么现在还单身呐?”
“…人死了。”
陈平的视线就像锋利的刀子在李大牛身上疯狂剐:“怎么就死了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李大牛眼睛充血爆红,歇斯底里地大吼,“我都说了那痕迹是我第二天去看的时候留下的!你们宁愿信一个外地来的!也不愿信我!”
李山原就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哐哐铛铛的动静,心不住地往下沉,他看了眼吴霖,那张脸仍旧是没什么表情,钟嘉慧坐在他身边,倒是轻轻皱了皱眉,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心一横,握住门把手就往里一推。
“大牛啊!”他带着微微哽咽喊,“你妈把什么都说了,第二天那车是被你大伯借去送猪崽哩,你根本没开过,你就认了吧!人家吴先生还在外面等着呢!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哩?”
钟嘉慧不忍直视地侧过脸,余光里看见吴霖带着素戒的无名指轻轻抓了抓裤缝。
他也在尴尬,她想,自从李山原确认吴霖十有**是那个捐款的大善人后,那个态度简直就是急转直上,原先还算是热心,现在就连吴霖往椅子上看一眼,他都会掏张手帕擦干净了再谦卑地请他坐下的地步。
吴霖察觉到她的目光,挨着她坐了下来。
“这事我们决定不了。”钟嘉慧轻声说,“事到如今,我应该给罗伯父打个电话了。”
“我知道,”吴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但我们可以决定…”
钟嘉慧打断了他的话:“李书记担心的就是这点,但不应该就因为他一个人犯的事,就让全村人承担。”
“你也懂这个道理,”吴霖微笑,意有所指,“可为什么在你身上就不起作用呢?这时候严于律己宽于律人就算了吧。”
钟嘉慧喝水的动作一顿,好悬才没被呛到:“你想让我干什么?”
吴霖勾了勾嘴角,他知道现在不该是高兴的时候,但他的心情仍旧止不住地往上飘。
齐云柯走过来给他递了杯茶,挑眉:“哥们,你压压嘴角,办案呢。”
要笑不笑的,这嘴角比AK还难压。
吴霖刚收敛点笑意,李山原就被陈平请了出来,陈平面色复杂地关上了门,即便如此,房间里李大牛梗着脖子的下流话仍然清晰可闻,青年男人的粗粝嗓门毫不讲理地充斥着整条连廊:“俺跟她谁就是奔着结婚生娃去的,她背着我吃避孕药还要跟我断了这是个啥意思?这*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嘴巴放干净点!”陈平厉声呵斥,“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吵架?”
李大牛的声音弱了下来:“我们半路吵架…她说她要下车,我不肯…她就跳了下去…”
“句句属实?”
“…”
陈平声音冷硬:“再问一次,句句属实?”
“…”审讯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屋子外李家夫妻俩谁也不看谁,脸色跟吃了屎一样难看,李山原抖了抖脸皮子,瞅着吴霖小心地说:“这没脸没皮的蠢货,到时候我抽烂他的嘴…”
话还没说完,审讯室里李大牛终于开口了,他压低了声音,但审讯室隔音也不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一清二楚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我们都喝醉了酒…她气上头来抢我的油门,又踢又踹的,我一害怕就推了她一把,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推,一推就掉下车去了…我也没敢下去看。”
陈平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坚定冷漠:“你说的话半真半假,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说的是真…”
“你母亲在外面。”陈平打断他,“要我替你说,还是你自己说,你自己想清楚了。”
“…”
“你不说,我替你说,”陈平从中午起就没吃饭,肚子饿得慌,懒得再跟他纠缠下去,“六月二十二日,你向罗芸提出领证的要求,罗芸当成笑言礼貌地拒绝了你,然后你做了什么?”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六月二十三日,在与罗芸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你不顾她挣扎,把她一把推出车外,在回到家后,你由于心虚,甚至回去看了她一眼,但整整一个晚上□□的小时的时间,你都没动过想要把她从水坑里拉起来的念头。”
“…我只是想给她个苦头吃,”李大牛低声嘀咕,“我没别的…不是!”
他的声音一顿,猛然大起来:“我只是跟俺娘胡咧咧,但我啥都没做!”
陈平猛地打开门,狠狠擦了一把汗,低声说:“妈的!这小子皮真硬…齐哥回来了没?”
齐云柯从远处大步流星走过来,一口气不带喘连珠炮雨:“我说这小子没事撕人家笔记本干什么,前几日送检验科的结果出了,上面那点褐色玩意不是什么麻辣烫溅的油,就是这小子的血迹!”
李大牛脸色刷白,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你小子还洗了一遍是吧,又舍不得扔,就这么藏起来了,”齐云柯冷笑,“带走!”
陈平应声说是,按着李大牛的肩膀被带出来,王春霞咬着嘴唇想跟上去,李大牛猛地一回头,嘶声说:“妈,二十几年来都是你养我长大,我才这么信任你,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王春霞身形一滞,心都要碎了,她仍然下意识地走了一两步,多年缝补衣服快瞎了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儿子回望过来的眼神。
他用眼睛无声说:我恨你,妈。
王春霞就像被抽去了力气一样,忽然瘫软在地上,李山原犹豫了一会,还是把她扶了起来,还不望回头瞟一眼张吴霖,教养出这么一个儿子,他心里羞愧得要命,一边脚步一点点往远处挪,一边低声安慰:“别担心,咱还有小儿子呢,这个乖…”
…
此时的连廊处空荡荡的,透过窗户的月光亮到能照出人影,钟嘉慧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清晰的影子,吴霖转身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搂住了她的腰。
“在想什么?”
钟嘉慧扭头埋在了他颈间,轻声嘟囔:“没什么…总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热爱生活的人英年早逝,活腻了的人不得不天天面对让人厌倦的生活,糊涂过日子的却能随意挥霍着得之不易的时光呢?
似乎有一个无底洞不住地吸引这她的心神往下坠,就在她即将成为空心人的前一刻,吴霖轻轻一弹她的脑袋。
“你就不能活得糊涂点吗?”他有些无奈,但嗓音仍然很温柔,“别钻牛角尖,好姑娘,给她爸妈打个电话吧,他们还在等着你呢。”
钟嘉慧恍惚间被吴霖塞了一部手机,电话接通前一秒,她下意识看了眼吴霖,他朝她点了点头,眼中是细碎的星光,嘴唇无声开合:“放心吧,我也在等你。”
罗家刚吃完晚饭,钟嘉慧说完一切,他沉默了许久,就当钟嘉慧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情时,他终于开口:“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小钟。”
钟嘉慧没回答,罗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也是个年轻人吧,他妈妈这么配合查案,肯定是希望她儿子能有个好点的结果,小钟啊,自从芸走后…我终于知道什么是骨肉离别的痛苦。”
他停了一会,才温声说:“我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想追责了,就让警察按正常流程起诉,从宽处理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和你伯母已经够伤心了,不愿意看到天下还有人为这件事心碎,也就当是为小芸积福吧,好让她下辈子平安顺遂过一辈子。”罗父的声音苍老而温暖有力,“不止是他们,小钟,还有你,你走后,我和你伯母想了很久…她已经走了,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
“回来吧,”他说,“找时间把你丈夫带过来,伯父去买菜,给你们做顿大餐。”
虽然感觉快完结了但素还是想求收藏呜呜呜呜
看!多肥一章!是俺一天内写完的!!
具体完结情况看我能发挥到什么地步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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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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