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元年，先帝沉疴不起。先太子据城南举兵叛乱，孝烈长公主领兵平叛，终与他同归于尽。
后宫子嗣凋零，皇后秦润禾遂登帝位。其女别青蘅，册为皇太女。
女子临朝，自古罕见。朝野反对声浪骤起，秦润禾却以铁血手腕镇压——数年间，诛杀异己无数，尤重削剪宗室男丁。数载后，朝堂终至鸦雀无声。
昭元十四年，北域狼族为求粮草与边境安宁，遣一位公主前来和亲。
茶馆内，说书人正唾沫横飞，讲女帝如何铁腕治国，如何驰骋沙场。
“这都听出茧子了！”台下有人拍着桌子喊，“咱要听那狼族公主的新鲜事！”
说书人扇子“啪”地合上，眉飞色舞：“那狼族公主，可是个泼天大胆的！原是马奴之女，身份微贱，十二岁时在雪山顶上，竟赤手空拳搏杀了狼群头狼，这才被首领认回，册为公主。前几年她舅舅谋逆，派人暗害她，她竟单握一把狼刀，一人挑翻三十多个彪形大汉，救下宫中数百仆役与数位贵女呢！”
“这般人物，怎肯来和亲？”
说书人长叹一声，声调沉了下去：“狼族遭了雪灾，粮草断绝。每五年向中原献一位公主换粮，原是旧例。只是前首领的公主们早没了，如今就剩她一个。”
听众一片哗然：“可当今陛下是女子，宗室里老的老、小的小，这公主嫁谁去？”
说书人抬手朝天上一指，声音陡然拔高：“当今陛下乃真龙降世，这狼族公主，自然该嫁与陛下！”
说书人话题一转，“不过当今最紧急的还是西域的统一，那西域王狼子野心，绝不满足于现状……”
茶馆二楼坐着一冷面女子，她身着皂色劲装。腰边别着一把杀气十足的狼刀，一头乌发被绑上红绳高高竖起。
听着底下说书人的话，她轻嘲一声，饮尽杯中的茶水。
若非今年冬天雪大如席，饿死草原上数千牧民，她又岂会答应她好舅舅的“请求”，嫁与一中原女子来换取粮食给百姓过冬？
狼刀在火光下泛着诡谲的光。
迟早有一天她会亲手杀了她的舅舅，为她死去的亲人族人报仇。
“努尔公主，该回宫了，明日就会举行贵妃册封礼。”婢女长青一板一眼地提醒。
朗悦握紧手中的刀柄，起身离去，丢下一句，“你们中原的茶不如我草原上的马奶香。”
……
东宫
暮色四合，骤然下起大雪，四季竹被雪压弯了腰。
别青蘅身着深蓝色凤裙，外披藏青色披风，及腰黑发仅用一根玉簪挽起。泛白的嘴唇显得苍凉而病态。
她对身边的婢女叹道:“和眠，今年冬天来的早了些。”
“太女，您身子不好早些回去吧。”
别青蘅不顾婢女阻拦抬手拂去枝头的厚雪。她袖口用金丝绣着缠枝纹，随着动作滑至手腕处，伶仃细骨在白雪下显得更加病弱。
“太女，您大病初愈，当心陛下担心啊。”
别青蘅道:“陛下日理万机，我这个太女倒只能在这儿扫雪。”
那婢女不敢说话，把头低的更深。
“和眠，你说这四季竹被雪压上一个寒冬，还直得起腰来吗？”
“奴婢……不知。”
别青蘅眼底闪过一抹光，也没说话，只是耐心地将枝头所有的雪扫干净，那四季竹变得笔直如剑。
别青蘅轻笑，“看来，这雪轻得很。”
竹林那头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似有鸟雀低吟。
别青蘅吩咐道:“去把我的瑶琴拿来。”
“太女……”
别青蘅压低了眉眼，神色如出鞘刀刃“本宫这个太女说话终究是不管用了。”
和眠不敢多言，行礼后退下。
别青蘅抚着竹叶上的残雪，而后再望向方才鸟鸣的方位——那里不知何时焚烧起一缕青烟，最终青烟凝成一只飞鸟的瑞象。
“出来吧。”
“雀鹰参见阁主。”
“可有要事？”
“长尾来报，狼族公主此次和亲带了十万兵马，现下已被镇西将军收编麾下。陛下承诺狼族的粮草似乎是……分批运送。”
别青蘅指尖被雪冻得通红，她浑不在意似的。
“西域王蠢蠢欲动，又因着前些日子南方蛮夷侵扰边界，兵力调动以致西陲兵防薄弱。陛下此番与狼族合作也是无奈之举。”别青蘅咳嗽两声，笑道:“但这狼族首领也同样野心不小，且看我们陛下如何权衡？”
雀鹰低头，“陛下与虎谋皮分身乏术，正是飞鸟阁韬光养晦的时候。”
飞鸟阁明面上是京都最大的香料铺子，暗地里收留有才学的女子作为探子。探子一共分为金银铜钗三级，铜钗司掌信息传递，银钗司掌暗杀，金钗司掌香料制作。
而那些文人看不上的庸俗香料，就是这些女子最大的凶器。
和眠拿来她的焦尾琴，转眼间雀鹰消失不见
和眠恭敬奉上焦尾琴，“太女，那边……”
“和眠，你最近话是越发的多了。”
别青蘅端坐在长亭口，信手弹弄着琴弦，《秋风词》悠悠的长调在大雪中显得孤寂。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我是狼族的努尔公主，你们陛下未来的贵妃娘娘，凭什么要收走我的狼刀？”
片刻后，长亭拐角处走来一个女人。
别青蘅抬眸，灰色的瞳孔倒映出那个女人的身影。
朗悦换上了宫妃的长裙，外披一件纯白狐狸毛披风。那狐狸皮草扫过台阶上的残雪，刺绣繁复的广袖在他转身之间画出一条冷白的光。
她眼窝深的深邃，看向她时泛着凶光，像草原上饥饿的头狼。
不过片刻她便收敛了神色，向别青蘅行了一个中原的礼。
“公主。”
身后跟来的太监大喊，“努尔公主，这可是当朝太女啊，按律您是要向她行跪拜大礼的。”
朗悦有片刻沉默，然后她撩开身前的衣物，向别青蘅行了一个草原的跪拜礼。
“朗悦拜见太女殿下。”
那太监见他行草原上的礼又是惊慌，“太女殿下，这努尔公主还没有学跪拜礼，您……”
别青蘅抬眸，打断了那太监的话，“努尔公主，宫中住的可还习惯？”
“回太女，一切安好。”
“你方才是要来找本宫？”
“回太女，臣女在那边听见有人抚琴，此人技艺精妙，虽奏的是中原的调子，却有我草原上的苍凉和孤寂，臣女思乡心切，一时神往。”
别青蘅左手按住琴弦，奏出一段刺耳的滑音。宫婢和太监下意识屏住呼吸，片刻后别青蘅才道:“本宫在此抚琴，一个人也寂寞的很。不知公主可会剑舞？也好与我琴声相合。”
“太女，臣女……不会剑。”
“听闻狼族努尔公主刀法了得，曾以一人之力而敌三十人之众。这刀舞也是可以的。”
朗悦猛地抬头，别青蘅却侧头吩咐太监，“去把这位努尔公主的刀拿来，你们可以退下了。”
“这这不合规矩啊。”
别青蘅声音带着病气，“此处是东宫，东宫里陛下不在，本宫就是规矩。”
那太监不敢多言，将朗悦的狼刀奉上便要撤退。
“陛下驾到！”
宫女撑着奢靡的华盖，拥着当今陛下缓步而来。秦润禾身着黑金色龙袍，帝王的冠冕遮住了他大半神情，让人辨不出喜悲。
众人朝她跪拜，秦润禾脚步停在别青蘅的跟前。
秦润禾生的高，她十六岁就做了皇后，如今又执掌天下三年，就这么看着别青蘅时自带上位者的压迫，那股压迫感直压的一众吓人喘不过气来。
时间久到别青蘅小腿发麻，秦润禾才开口，“起来吧。”
别青蘅起身，刚好同秦润禾平视。
“母皇。”
“听说你大病未愈，又在雪中抚琴，朕特地来看看，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别青蘅视线放在袖口的缠枝纹上，“儿臣偶遇努尔公主，又听闻努尔公主刀法了得，正好与儿臣琴声相配，一时相见恨晚多聊了几句。”
女帝在石凳上坐下，“朕倒也想看看这努尔公主刀法如何？公主可愿给我众人表演一番。”
这话表面上是询问语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霸道。
别青蘅朝朗悦看去，她藏在睫羽下的目光如火，并不显眼，却被她捕捉到了。
女帝这番作为，实在是轻贱朗悦了。别说是未来的贵妃娘娘，单看她是狼族的公主，在一众下人面前表演刀舞，那也是极其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但她在狼族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公主罢了，且再怎么传奇也只是个女人。当今陛下并无磨镜之癖，很难说让这样一位公主和亲狼族就并无轻慢。
思绪飞快转过，别青蘅垂首抿了口茶。
朗悦答应了，草原儿女打猎时最不缺的就是蛰伏的耐心。
她的刀很快，快到空中纷纷落下的雪花都能直接从中间一分为二。但这样好的刀法，女帝仍未分给她半分眼神。
大雪越下越厚，努尔公主的刀锋也愈发凌厉。
走廊点起烛火，朗悦的唇瓣也泛起干皮，女帝仍未叫停。
别青蘅吩咐侍女拿来香炉焚烧香料。
女帝投去询问的目光。
“儿臣身子不爽，这香料能止咳。”
肃杀的刀锋混着焚香微不可见的声音。
良久，女帝开口。
“朕瞧着努尔公主脸蛋不错，青蘅你房里缺个照顾的人，不如将他赐予你做侧妃。”
别青蘅垂眸跪拜，“但听母皇吩咐。”
女帝拂袖离开，一众下人也跟着离开。热闹的东宫瞬间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别青蘅叫停朗悦。
“停下，累了吧。”
朗悦看向别青蘅，“多谢太女。”
“哦？谢你什么？”
“您方才焚的香，能暖身。也谢您帮我拿回我的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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