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降临,个个面如土色,趔趄着向后退去,掩住口鼻仓皇逃窜,碗里的粥晃出来也顾不上,恨不得立刻拉开百里距离。
不一会,王二狗躺的地方很快留出了大片空地。
伊宣闻言驻足,眯萋着眼一瞧,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王二狗扯破衣服的地方,长着大面积的红疹,皮肤上冒着斑斑点点的水泡,好些都被抠破了,浓稠的白色液体正往外流。
见军爷这一反应,众人确信这是瘟疫无疑,又向后挪了两步。
从桃汛开始,接收的流民中有十几个人感染了瘟疫,和此症状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传染力极强的瘟疫,基本上很难治愈,死亡率颇高。病情初期身体发热发汗,没有力气,皮肤会长出红疹,起水泡,浑身瘙痒;中期即便瘫痪在床,胸闷气短,水泡颜色变深。后期水泡破皮,有黄褐色脓水溢出,浑身溃烂而死。即便是治好了,也会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记。
为此,特地将这十几个人单独隔开,安置在了偏僻的南门,还专门派人把守,严令禁止除军医以外的任何人擅入。
伊宣叫来两个手下将王二狗抬去南门,环视一圈,厉声道:“哪些和他同一楼舍,站出来!”
五个流民相继站了出来。其中一人高壮,一人精瘦,一人年近花甲,一人还是舞芍之年,最后一人腿脚不太好使,驻着拐杖。
“你们可知他是什么时候去的南门?”
疫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只能,也只有是这个地方传出。
五个人面面相觑。
最小的少年支支吾吾:“…军爷,小的知道,昨天晚上,半夜,小的起来如厕,看见王二狗从外头回来,那方向好像就是南门的方向,小的瞌睡得紧,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想起来,恐怕是昨晚去的……”
拄拐杖的那人附和:“王二狗平日身子骨硬朗,就早上见他晕晕沉沉,当时还劝他在床上好好休息,粥的话小的给他端去,他不听偏要自己来,结果……”双手一摊,似乎在说你看,“想来是昨晚染了瘟疫……”
伊宣眉头蹙起,单手托举下巴,似在思忖。
高个子补充:“小的听说他有一双儿女,女儿叫胖妞,儿子叫肥膘,得了瘟疫关在南门。他时长在楼舍念叨,想必是思子心切,偷偷溜了进去。”
“思子心切。”伊宣嘴里喃喃念着,不禁想起了他的一双儿女,锐利的目光渐变柔和,脸色也褪去了几分阴郁。
在五人看来,他们的这位军爷是对这王二狗动了恻隐之心。
“什么思子心切,我看他是失心疯。”瘦子忿然,见伊宣神色如常,壮着胆子继续道:“哪个没有父母妻儿,若人人都如他这般自私,那大伙儿还要不要活了!”
瘦子情绪愈发高涨:“他要死就一个人去死好了,干嘛连累我们,我现在感觉浑身都在发痒,估计是被这该死的王二狗传染了!”
“害人精,害人害己!呸!”
瘦子扭了扭身子,冲着王二狗摔倒的地方吐了口唾沫,发泄满腔怨恨。
这番话就如一把刀,深深扎进伊宣心里。
比起王二狗的自私,他更上一层楼。他要驱逐这群流民出塞,断他们的活路。
朝廷的指令就像一块铅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口,把良心和喉咙堵住,不能喊也不能叫,独自承受谴责和窒息。
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为了他的家人,只能选择自私。
只愿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受万道业火焚焮,减轻这赎不清的罪孽。
五人中的老者叹了口气:“干脆我们也去南门吧,不要再传染给了大家。”
“老头你在想什么,这瘟疫一可传十,十可传百,恐怖得很,粥棚这么多人,又挨得那么近,现在大伙儿估计都遭殃了……”瘦子翻了一个白眼,自暴自弃,“这样也好,大家一起上路,能做伴!”
“这疫病看着当真十分恐怖。”“不过好像到目前没死过人。”“谁说没死过人,我听说刚开始的时候就死了个人,还是个孩子……”
流民开始躁动,议论纷纷,见谁都疑神疑鬼……
“大家不要惊慌!”伊宣终于开口了,“这疫病主要是通过肢体传染,除了与王二狗同楼舍五人,还有领粥排队时的前后各十名去南门外,其余人去军医那里检查,以防万一。”
——
蒋芸早早就去药棚煎药,药棚是临时搭建,设施简单。
药棚里还有几个妇人,她们是将士们的家属,执拗着要来帮忙。
从桃汛接收流民开始,蒋芸每日基本上都要煎药,替伤员包扎、上药。全然没有将军夫人的架子。
多日来劳累过度,就昨夜睡了一个好觉。
伊宣昨日并没有告诉她新收流民一事,因为他知道,若她知晓,不论多晚,必定会起来帮忙。因为此事,早上见面还被蒋芸埋怨了几句。自然也没有告诉驱逐流民一事,他不知如何开口。
“阿姒,帮娘看着点。”
蒋芸蒙着面衣,端着新熬的一锅药,往药棚外走去。一妇人伸手来接:“夫人,让我来吧。”
蒋芸笑着谢绝了她的好意。可那眼里,分明没有笑意,总有种化不开的忧伤。
为了这群疫患,蒋芸每日劳心伤神,熬药、送药皆亲力亲为。伊宣也只允许她送药,严厉禁止她与病患正面接触。
“好的娘亲。”
伊绫姒甜丝丝地笑着,弯腰捡起地上两把蒲扇,坐在中间的的小板凳上,两只小手一左一右扇了起来。
灶台上有两口大锅,炭黑积了厚厚一层。
两锅药刚起锅不久,各种草药在锅里沸腾,散发着微微的苦。这是两锅驱寒药。
熬一锅药,至少要两个时辰,熬两锅药,也得两个时辰。
“柴不能添得太多,火不能扇得太旺。”伊绫姒往灶放了一小把柴,嘴里小声呢喃,这是她娘亲传授她的熬药秘诀。
时间很快过去两个时辰,母亲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伊绫姒胳膊都抡酸了,小脸被熏得黑呼呼的,还站着锅上的炭黑,看上去滑稽极了。
药的颜色已经变得深沉,见差不多了,伊绫姒停下手中动作,盛了一碗。
新出炉的药都很烫,伊绫姒找了一块抹布,裹着碗的边缘,防止被烫伤。小心翼翼放在木盘上,端着往城中二楼走去。
那是她的家。
弟弟昨日染了风寒,她要给家里的弟弟送药。
“喝药了。”伊绫姒把药放在桌上,叫醒了被窝里的弟弟。
弟弟发烧不是特别严重,只有额头有点发烫,喝一碗睡一觉大概率就好了。
可现在居然开始流鼻涕了!
“……姐姐,你脸花了……”
伊翊指着她的脸,笑出了声。肤色乌里掺白,左右各有两三条黑炭线条,此刻就跟个小野人似的站在他面前。鼻涕都憋出来了,还是憋不住笑声。
“笑笑笑……”伊绫姒拿起木盘上那块裹碗抹布,直往弟弟脸上招呼,“让你好好笑个够……”
美其名曰给人“擦鼻涕”。
那抹布来自于灶台,多少带点烟火气息 。
鼻涕擦了一脸,伊翊笑不出来了,该伊绫姒笑了。
伊翊脸上就跟在墙上潦草刮了三四刀灰瓷粉一样,还是个新手师傅刮的。委屈巴巴道:“姐姐,你又欺负我,我要告诉娘亲!”
伊绫姒一听慌了,她最怕她娘了,每次做错事或者欺负完弟弟都会被念叨。一只手赶忙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他面前晃悠,警告道:“小心我揍你!”
伊翊努着嘴,醒了醒鼻涕,闷哼了一声,发泄不满。
伊绫姒端起碗,揪住弟弟后领,准备喂(灌)药:“好了 ,赶紧把药喝了。”
“……我自己来。”伊翊夺过药碗,捧着咕咚咕咚。
伊绫姒直皱眉,这药闻着就很苦,不得不佩服弟弟顽强的毅力。
“喝完了。”伊翊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举起空碗给姐姐检查。
“喝完了就快躺下,睡一觉就好了。”
伊绫姒本想出趁人不备出其不意将人按进被窝,蒙头盖被打一顿,发觉自己熬药的手很脏,停止了这一粗暴的行为。
这是她的日常生活,每日不是跟着将士舞枪弄棒,就是带着弟弟偷摸溜到镇上和同龄人打架,最大的乐趣就是变着法的欺负弟弟。
伊翊乖乖躺下,闭着眼睛就开始入睡。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温婉妇人和一个穿着铠甲的男人。
“爹爹,娘亲……”伊绫姒激动地跑了过去,紧紧抱住两人。
伊翊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小腿噔噔噔跑了过去,被伊宣揪住后领拎回被窝。
“爹爹,娘亲,翊儿好想你们。”
“这是……”蒋芸看了眼女儿脸上的乌黑,又瞥了眼儿子脸上的灰迹,哭笑不得。
跟两只大花脸似的。
即便伊翊没有告状,蒋芸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念叨。
她端来盆清水,拧干水中绵帕,细细给伊绫姒擦去脸上污渍。
擦着擦着,两行眼泪掉了下来。
“娘亲,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姒儿又惹你生气了,弟弟的脸是我弄花的,不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弟弟了,娘亲,你别哭啊娘亲!”
伊绫姒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娘哭,一时手足无措,也跟着哭了。
伊翊扯了扯他爹袖摆,闪烁泪眼问:“爹,娘亲这是怎么了?”
伊宣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仰头看着上方。
到底是十年夫妻,什么也瞒不住对方。蒋芸发现了他的异常,一番追问下,伊宣将一切坦白。
“没事,就要去上京了,娘亲这是高兴。”蒋芸抹掉泪水,露出笑颜。
“可以回上京了!”伊绫姒惊喜得跳了起来。
上京,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父母曾说,那是他们的家。伊绫姒很早就期盼有朝一日能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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