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向主立志,但很多时我却没有遵守所立的,求主改变我。"
主啊。
地下城,刑房。
冷硬的银色金属墙沾染血光,刑架上的垂死的人发出疲惫不堪的呜呜哽咽。
“库里,我们为什么不能安静下来好好说话,像以前一样,要喝点水吗?我的朋友。”
面前,浅金色长发的男子声音平和,颀长的身体包裹于繁复的丝绸礼服之下,行动时那布料便如流动的银溪,衬得他仪态端庄、矜贵从容,左边长发整齐地别在耳后,露出璀璨的蓝宝石耳饰,同样的蓝色眼睛习惯性向偏下方看去,那是习惯俯视的姿态。
任何一人放在他的位置上,以这样的视野,都难免显得高傲独裁、令人畏惧,但所有这些放在燕经云身上,却恰到好处构成一种奇异的和谐,那种妖异艳丽的混血面相,眼睫下垂时,无端让人感到宁静和悲悯,好似一尊临降世间的神像。
苍白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只酒盅,再谦卑地倾身,亲自将杯沿靠近囚徒的唇边。
佩戴金属项圈的小侍卫看着这一切,惊慌失声,“城主小心!”
濒死的囚徒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口撕咬,好似至死也无法驯服的野兽。
燕经云早已预判,优雅地避开,杯中水不曾洒出星点,他一手轻抚小侍卫的脑袋,显得温和宽容。
“谢谢你,好孩子,我忠诚的守卫。”
十四五岁的少年双眼亮晶晶的,全身心地臣服,发自内心感到荣幸,颈间已经习惯了的束|缚感让他忘了这项圈是谁加置于他身上的。
“库里,我是你忠诚的朋友,也以为你会同样这般待我,所以我真的很失望,为什么要背叛我?”燕经云蓝色的眸光一瞬间黯淡,好似正在承受背叛之痛。
“你过来我告诉你。”
小侍卫立马警惕起来,但燕经云朝他摆摆手,孤身上前。
库里突然朝他吐出碎齿和鲜血,“燕经云,别他妈装了,我知道,以你的心狠手辣,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死人,你在死人面前都要戴面具吗?”
燕经云没躲,血污弄脏了他的一缕头发。
确实没有必要,毕竟他们十几年的交情,可追溯到老城主在世的时候,那时候,被缚于十字刑架上的却是年少的燕经云。
“你背叛了我,死亡是你应有的归宿,但是,我还可以决定你的死法,你知道的,我绝不希望看到你痛苦的,库里,希望你好好考虑,给我一个可以最后行使朋友权力的机会。”
燕经云与他对视,眸中又是那种一贯煞有介事的共情,好似只是作为老朋友在真心替他着想,“我需要知道,他,有没有参与。”
如果不是这句话,抑或是放在两个月前,耿直的库里可能还会被他蒙骗过去。此刻,库里仰头狂笑,哨兵强悍痛快的笑声在封闭的刑房里回响。
“燕经云!你他妈还是人吗?小娜跟我分别时才四岁!她是我亲妹妹,我唯一的亲人!你骗我说她死了,说她死了!也对,你要不是这么说,我又怎么会抛弃基地死心塌地跟你来这里!你这个人从来就是如此,只要别人还有丁点儿利用价值,你都会不遗余力地榨干!要不是前几天巡逻队里有我,恰好在密林遇到小娜,她、她必然会被误杀!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为了妹妹,哪怕离开地下城投靠基地是死罪,他也要一试,但不幸被抓了回来。
“好吵。”燕经云蓝色的眸子泛上精神力不稳定时才会露出的红光,作为哨兵,拳头比神经传递更加敏捷。
等他懊恼地按按太阳穴,回过神后,库里这回吐出了更多深红的血液。
燕经云没去看他,目光停留在银质酒盅上,似是在喃喃自语,“我特意带了这个,你光顾着骂我,甚至没有发现,难道不觉得熟悉吗?上次我们共进午餐,你莫名其妙问过我红酒的事,现在想来,你这个傻大个转移话题或者说拖住我的方式太过漏洞百出。”
“知道我为什么带它来吗?为了使你悔过。但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你所言,你很快就是个死人了。”
话语里不寒而栗的杀意让小侍卫为之一颤。
“虽然我还没想明白你当时搞了什么鬼,但我需要知道,他……”
“跟他没关系!”库里双目赤红,“阿黎他什么也不知道!燕经云,你但凡还有点人的良心,就他妈不该怀疑到他头上!你欠他的!他不愿意的,你把他……”
精神力再也不足以支撑摇摇欲坠的心神,况且是他最不愿碰触的逆鳞,身体本能切换到战斗模式,燕经云近乎狂化,听不到也看不到,血红的视野里隐约露出的是那人曾立于悬崖前的身影。
“他……他死了?队长他……城、城主……!”小侍卫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一个地狱走出来的魔鬼,惊恐地坐到了地上,身体不住发抖,指着被上百拳钉在墙里的粘黏不断的碎尸,胃里不受控制地翻江倒海。
“他愿意的。”
燕经云在吩咐小侍卫把墙上处理干净,然后叫来一个带着镣铐的女向导,疯狂吸干对方的精神能量,把昏厥的向导随意丢在一旁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城主,尸体已经处理了,还有,楚督导在外边。 ”少年侍卫此刻已经很怕他了,但身体和思想还是习惯性地服从。
燕经云凝神抬眸,下一秒掐上少年的脖颈。
小侍卫流下生理性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奉为神明的领主,突然,喉头一阵血腥味翻涌,下一秒天翻地覆,他被丢进了库里队长呆过的刑房。
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嗓子仍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模糊前,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声带被撕裂了!
濒死前,他才醒悟,人终究要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代价。
“城主,听说捉到了出城的叛徒?”
来人步履稳健,简单的衬衫西裤显出修长匀直的身材,五官英气俊秀,很少表现什么情绪,却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书生气和带着冷意的沉稳。
即使身处森然可怖的刑房,他眼里也没有丝毫惧意,甚至说,他原本就没多看过别处一眼。
燕经云喜欢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但不是这种眼神。
如果说自己是千人千面,他就是千人一面,软硬不吃。
但纵使面上不显山露水,心跳的频率是不会骗人的。
哨兵的五感本就异于常人,万里挑一的黑暗哨兵,感知力更是敏锐百倍,就好似在视觉方面,仅凭裸眼视力,白里开外的蜂鸟翼尖也能在他眼前纤毫毕现。
所以,此刻楚黎过快的心跳声在燕经云耳畔咚咚震荡。
作为向导的楚黎觉察出了他的不对劲,立即探出缕缕精神丝进行精神疏导,“城主,凝神,你现在是不是头很痛?”
燕经云没多言语,由着他的精神丝进入自己的领域,“阿黎,你再叫我城主恐怕我会更头痛。”
楚黎没动,燕经云叹了口气,解释道,“怕了你了,叛逃的是个低等哑巴哨兵,你知道十来年定下来的规矩,叛徒都是要处死的,我可怜他年纪小,打算发配到近处的密林自生自灭吧。”
经过大灾变的世界,除了有哨兵武装营保护的区域,其他地方都被极度危险的变异动植物占据,进化成为哨兵的人类尚且求生困难,普通人或是向导想要脱离哨兵独自存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开发程度越低的地区变异程度越高,所以燕经云应允的城外“近处”已是格外开恩。
指尖的精神丝微顿,随即楚黎从善如流唤道,“阿云。”
“阿黎,谢谢你能陪在我身边,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我知道的,你是这么好的人,我想问……”
“嗯?”
话到嘴边,被换成了其他,“阿黎,陪我去疏导室好不好?”
这股黏糊劲儿,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但楚黎心里明白去疏导室意味着什么。
进化者中向导和哨兵比例极不平衡,向导数量稀少,而哨兵对于向导素的需求是源源不断,因此疏导室里必须保证至少留守一个向导。对于向导的培养和管理由楚黎和其他几个督导负责。
他记得刚才明明留下了一个精神力充沛的女向导,但疏导室里却不见她的踪影,只有几个逐渐暴躁的哨兵在等候。
“楚督导,你们这里难道没留人做疏导吗?”
一旁的哨兵们听了都面露不满,但碍于城主在场不好发作。
虽然不是严厉的兴师问罪,但楚黎立马承认自己的失职,“抱歉,今天原本就是我留在这里,去找您的时候忘了再额外安排人手。”
“哦,原来我们楚督导是因为着急见我呀,这么看来,我也有责任。”燕经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从他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就是刚才临时强行带走值班女向导并一次性吸取完人家精神力的人。
“不是,我……”
“嘘,”燕经云把食指放在唇边,心情不错,语调格外亲昵,“ 没关系,既然如此,阿黎你先给别人做疏导吧。”
“城主,这……”哨兵们听了城主的话,却也不敢上前。毕竟其他小向导们也就算了,楚督导身份特殊,几乎从不亲自给别人做精神疏导。
“好啊,反正你是黑暗哨兵,精神力可以自动修复,把资源留给需要的人更合适。”楚黎擦擦手,口气随意,眼也不眨,聊天的功夫,精神丝就已经缠上了最近的两个哨兵。
“好啊,反正我光是在你身边呆一会儿,精神状态就好多了。”
楚黎没再接他的话茬,也没点破其实方才在刑房的短暂疏导就已经用了他大半的精神力。按理说燕经云这样的黑暗哨兵,还是冷静自制的性格,不应当在精神领域有这么大的亏空,还是说有什么其他原因导致了他精神领域的高耗能?
又长又黑的眼睫下垂,在楚黎的白皙皮肤上投下一小块阴影,好似一副清雅恬淡的水墨画。他的精神等级是S级,寻常哨兵哪里体会过如此纯粹强大的精神能量,精神丝上还泛着莹莹蓝光,是洁净精神力溢出的反应。
进行精神连结期间,哨兵和向导都会陷入安宁和依赖的状态,哪怕只是暂时的,但最起码在数小时内不会失效。
可楚黎给两个五大三粗的哨兵充完电,便毫不留情地收回精神丝,比值夜班护士拔输液针的速度还快。
哨兵猝不及防地睁眼回神,好似在只有片刻的囫囵觉做了过于美好的白日梦,梦醒后还被无情抽了被子丢出门外,一时间,表情贪恋又哀怨。
几个人的疏导一会儿便完成了,疲惫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楚黎按按额角,虽然还站着,但身体重心已经移到了靠墙的那条腿上。
“楚督导不愧是顶级向导,没见过比您精神力更强的人,甚至我敢说您不比哨兵差多少,怪不得库里队长说……”
休整过来的哨兵身心舒畅,很久没经历过这么彻底的精神修复,多嘴说了两句。
正巧,提到“库里”两个字时,楚黎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前倾倒。
在场都是体能超群的哨兵,不至于让他一个向导摔地上,燕经云几乎是瞬移过去的,楚黎刚好被他稳稳接住。
“辛苦了,阿黎,”燕经云声音轻得近乎温柔,指尖接着方才精神联结的余温,点到楚黎心脏的位置,像是催眠一样问着怀里的人,“阿黎,你是自愿的对吗?告诉我,你这里是自愿的。”
以往都是向导对哨兵的精神有影响和暗示效果,但可以精神自控、不受干扰的黑暗哨兵,此刻面对这个精力耗竭的向导,好似才是可以进行精神操控的一方。
虚弱的楚黎变得双眼无光,像是陷入无意识的状态,无法回答他。
燕经云微微皱眉,执拗地抬起他的头,“阿黎,至少告诉我,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好吗?”说话间,手掌顺着发尾滑到楚黎光洁纤细的脖颈上。语气虽是恳求,但动作却更像是威胁。
楚黎不舒服地皱眉,只好再度睁开已经阖上的眼睛,断断续续说道,“城主,你头发剪了?好丑。”
说完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深夜,燕经云回味着精神领域剩余的联结感,对着不存在的精神体举杯。
无论他真心如何,如果说是世上还有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那只可能是楚黎了。
燕经云笑了,红酒杯里倒映出他近乎偏执的面孔。
毕竟,他的阿黎,心口被植入了包裹着异种干细胞的微型生物陶瓷体。
现如今,重建的各个地上基地为防止异种入侵,都在关卡处设有异种基因检测仪,一旦检测出异种生物或者感染者,便会当场击毙。
也就是说,楚黎无法离开他的地下城,否则面临的将只有遍布异种的密林,或者基地同胞的子弹。
养精蓄锐后,几个巡逻队的哨兵便回到岗位继续工作了,夜间的巡逻无事发生,除了偶遇白天给他们做过精神疏导的楚督导。
夜遇美人,本就令人愉悦,加上哨兵们心存感激和欣赏,关切地询问了楚黎做完这么多人的修复会不会很累,还是注意安全早点回向导营睡觉吧。
楚黎难得露出微微的笑容,在月色映衬下好看得近乎蛊惑人心,“是啊,你们巡逻辛苦了,大概也累了吧?我想,你们是困了的,困了要好好休息的。睡一觉吧。”
楚黎从未暴露自己黑暗向导的特质,他精神力强悍,几乎不会受到联结过的哨兵的影响,但后者却往往受到他强烈的影响,甚至是支配,在一番心理暗示后,哨兵们还没来得及觉察不对,就意识不清醒地东倒西歪,楚黎最后贴心地附上蓝光闪烁的精神丝,让他们陷入更深的睡眠。
七岁后的十几年人生里,他从未踏出过这座逐渐面目全非的地下城——大灾变前期,作为人类最后的希望之地,集中动用全球顶尖人才力量修建的一代基地,拥有当时世界最先进的防御系统,存有各种自然种子基因库和人类文明大数据库。
当时,人类中还没有出现任何进化者,面临异种突袭、人类人口数量持续锐减的现状,科学家们悲观地预期了人类走向灭亡的那一天,所以集中全部力量建造了这座唯一的诺亚方舟。
能否进入地下城,成为一场关乎生死的竞争。民众被迫按照价值被衡量、被分等,掌握更多资源、知识、武装的人群显然更具优势。
而一无所有的孤儿楚黎绝对不属于其中之一。
是燕经云带他走的。
楚黎最后回头,看着缓缓闭合的金属门,他永远也忘不了,外面被放弃的低等人类,那一张张或怨毒愤恨或泪流满面的绝望的脸。或许命如草芥的他占用了某个更有价值的科学家的生存机会,或许他本就不必活着……
但既然他活了下来,就必须值得活下去!
身后的地下城越来越远,被清理出的荒芜土地逐渐有了难看的活物。看不出原本属目的草茎泛着黑紫色,微风吹过,倒刺尖端流出带着毒素的浓稠白浆。
楚黎哼着记忆里的小曲儿,抬高腿踩着低矮的变异植物,以一个向导的身体,一个人类地尊严,踏向前方未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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