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拎着鲜鸭蛋向玉璋宿舍走,跟路上打招呼的同事挤出一个个闷闷地笑算作回应,一字不言地来到篱笆墙外。
蓝楹花已过花期,冠幅长达十五米的老树在昏沉沉地光线下,给石子路花圃铺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只穿一件黑色吊带背心的玉璋站在阴影中,手握水管冲刷腌咸蛋的透明玻璃缸。
“我这不缺站岗的,进来。”玉璋没抬头也知道他来了。
“谁给你站岗,想得美。”九安攥了下拳头笑着推开栅栏门,“我挑得这五十个全是双黄蛋,你确定不用柳叔帮忙?”
“双黄蛋,行,算你小子有心。”玉璋把水管扔进花圃,抬脚抖掉人字拖中存的水,水淋淋的手臂胡乱抹了下额头的汗,躬身把半米高的玻璃缸抱起来,向敞门的室内走,拖鞋“吧唧吧唧”地带了一路水脚印,“进来帮我刷鸭蛋。”
“好香,”九安刚进门就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料味儿,“你在煮什么?”
“腌咸蛋的香料水。”玉璋一路吧唧到厨房,将玻璃缸放在操作台上。
九安跟进来看到蒸锅呼呼冒着热气,十分好奇:“咸蛋不是搁盐就行吗?”
玉璋回手弹下手指,水珠飞九安一脸。
“诶呀,”九安抬手挡在脸前,退着向后跳,“你好烦。”
“家里那么多五香蛋你算是白吃了。”玉璋端起一大盆清水绕过九安放在客厅桌子上,“过来刷蛋。”
“哼。”九安噘着嘴巴盯他背影无声吐槽地跟上,在他转过身时又怂怂地闭上嘴,乖巧地将装鸭蛋的口袋放在水盆旁。
“把围裙带上,别整一身水。”
玉璋递来一条蓝格子围裙,九安展开看到上面狗狗图案:“蓝湾牧羊犬,好帅,我要养一只。”
“你可别,上回你说喜欢哈士奇,家里就养了一个拆迁队,犬舍内饰都换了八回了,你快放过老邢他们吧。”玉璋拿起搭在椅背的围裙带上。
“我……”九安还想狡辩几句,忽地与玉璋围裙上的布偶猫对上眼,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默默坐下捞起水盆中漂浮的刷子,拿出一颗蛋开洗。
布偶猫围裙,专属于银砂的围裙。
九安还记得银砂朋友圈当时配的文案是:小猫咪就是想要大狗狗,喵~
那时候他还@玉璋说:快说,你是什么品种的大狗狗?
被他撅了一句:要你管。
想到这,九安不自觉笑出声揶揄玉璋:“蓝湾牧羊犬眼睛不是粉色,不严谨,差评。”
“嘶。”玉璋又弹九安一脸水,“你是不是皮痒了?”
九安“嘿嘿”两声没了话。
好不容易维持的轻松氛围再次沉寂,兄弟俩对面静坐着刷蛋,一个个干净的蛋放进空盆里,积攒出一个小山包时,玉璋才从诺兰身上找到了话题。
九安打起精神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心里却不断冒出银砂在病床上说得话。
不过六天半的时间,即便医学院和顾教授倾尽全力,银砂的心跳还是降至每分钟五十次上下,开始心率衰竭。
就算大.麻原料和纵情会所双线并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调查,但距离忆痕糖浆最佳救治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小时。这么短的时间,大哥根本拿不到那管存不存在还是未知数的解药。
并且,忆痕糖浆入体超过一星期,银砂血液环境会被污染,那时候就彻底没救了。
“想什么呢,蛋壳要刷漏了。”
手中的蛋骤然被夺走,九安回神看向玉璋,不自觉叫到:“哥!”
“?”玉璋被吼得一激灵,“这么大声干嘛?”
“我……”九安一下子站起来,手无意识地狠狠扣着水盆边,“哥……”
——他想说哥你不要在这腌咸蛋了,你快去看银砂,他可能过不了今晚,爸比今天必须要做出决定。
可话到嘴边九安说不出,他说不出。
他凝望玉璋疑惑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说了,大哥一定会去阻止,甚至会用血液去救银砂,因为这是唯一的,最万不得已的延缓方法。
问题是大哥的寿命也岌岌可危,失血是极为冒险、极有可能让基因端粒失控、加速身体晶石化的行为,等于他亲手将大哥送上死路。
现在只要他闭上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要他熬过今日,顺了银砂的心意,将这个秘密永远咽进肚子里,不久后他很大概率会得到一个健康的大哥。大哥会向爹地说的那样,结婚生子,幸福一辈子。
只是,从此他们的人生,再也没有一个叫银砂的人。
“你怎么了?”玉璋看九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水里,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调侃,“咱家大粒盐够咸,不用你加料。”
“我……我、我……”九安张张嘴深吸一口气,“我肚子疼,先走了。”
“肚子疼哭成这样,娇气。”玉璋起身找药箱,等他再回头时,九安已经跑上石子路,他在门口喊,“别跑,你干什么去,灌一肚子风。”
“我去医学所。”九安跑出家门毫无目的一路向前,他无法面对玉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难题。
他不能接受哥哥会死,不管是一年后、两年后、八年十年后他都不能接受,他想让哥哥好好的活着,永远活着。
与此同时,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做出‘正确’选择的爸比,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那个失去银砂的大哥,哪怕大哥会失忆,可是他还记得,他又该怎么面对这段记忆。
“呜呜……”他犹如一只倾盆暴雨中被全世界抛弃的幼兽,湿漉漉地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躲在树根后放声大哭。
风,将他委屈愁苦的哭声带上隔壁树冠。
小憩的眸子缓缓张开,露出一双蓝宝石色的瞳仁,落光年悄无声息从树上跃下,站在原地看了九安好一会儿,走过来坐在人身边,倚着树干望天。
半晌后九安抽噎地抬起头,转脸问他:“喝酒不?”
落光年盯几秒Omega水肿的眼皮和红鼻头,点点头:“我去买,在这等我。”
“嗯。”九安从地上站起来,随便拍拍身上的沙子坐在秋千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跑到了气象局最里侧废弃的小公园。
也不算废弃,不过是地理位置太偏平时没人来,是个难得的清净地,和他很配。
“呲。”身旁勾开易拉罐的声音响起,落光年将酒递给他,“给。”
“谢谢。”九安接过酒,看了眼罐身,不是爹地喝过的品牌,他试探地喝下人生中第一口酒,脸瞬间皱成一团,“好苦。”
“普通人喝得酒就是这个味道。”落光年与他并排坐在旁边秋千上。
九安听到这个说法又尝了尝,还是觉得难以接受:“yue。”
落光年轻笑一声,面不改色地咽下一口。
“你说最近是怎么了?”九安虽然嫌弃却也没放下酒瓶,他目光没有着落地望向前方,眼里又蓄出一层水膜,“事情一件接一件,银砂病重,雯姐被袭击,没有一件好事……”
“犯太岁吧。”
“犯什么太岁,是犯气象武器,犯小人。”九安声音带了一丝哽咽,站起来指着天竖起中指大吼,“野牛!萨维奇的!”
“骂这么脏。”落光年轻笑一声问,“你遇到什么事了?”
“我……”九安说了一个字就没了声。
他抓起衣服下摆狠狠擦了把脸,攥着酒瓶“咕咚咚”灌酒,脸上的婴儿肥仿佛随着吞咽的动作迅速消瘦,红肿的眉眼轮廓也在婆娑树影的映衬下深邃几分。
十八岁的Omega,好似只用了一瓶酒的时间就长大了。
“你担心银砂,还是和诺兰吵架了?”落光年问。
“还记得你拽掉的那副全家福吗?”喝空瓶的九安平复了心绪,坐回秋千上。
他心中压了两块巨石,银砂的事他不能说,另一块稍轻的石头掂量再三,还是决定让好兄弟帮忙参谋下。
落光年微怔:“你说那个小男孩?”
“对。”他转头看向落光年虹膜的颜色,“我爸比的异瞳颜色遗传率很高,我的是绿色,那个小男孩是蓝色。”
“所以你怀疑他不是什么亲戚家的孩子,而是你的……哥哥?”落光年问。
九安弯腰从地上塑料袋中拿出一瓶新的酒:“我计算过作画时间,如果他还活着,今年应该二十九岁。我家的亲属中除了我舅舅,没有人是蓝眸。”
“或许他不在了?又或者跟你家关系淡了,不来往了,你没见过。”
九安摇摇头:“我爸比那边没有不来往的亲戚,如果是逝去的人,爸比不会将他藏在画框后。”
“既然有疑惑,为什么不问问将军?”
“爸比心脏不好,我怕刺激他。”
“那你也可以问问总裁,总憋在心里不是个事儿。没准儿答案和你想的不一样,那男孩或许只是个‘路人甲’。况且我觉得将军是很坚硬的人,不见得会因为男孩影响身体。”
“路人甲?”九安摆摆手,吐出一口酒味儿地叹息,“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落光年酒喝的很慢,第一瓶还剩下许多。
“你也觉得我该问问。”
“找个恰当的时机。”
“光年,你觉不觉得人长大了之后,日子就变得难熬了。”
落光年不明白千娇万宠长大的omega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叹,他偏头一看,发现人脸和脖子绯红一片,眼睛里的瞳光俨然被酒精攻占,散乱地聚不上焦,整个人正从秋千上往这边栽。
他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九安软趴趴地摔在他脚边,弓着身体像一只穿着白色卫衣的熟龙虾,一点儿没有戈德曼继承人的风姿。
“光年。”九安闭着眼睛嘟囔着叫他。
落光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深处尽是怨恨与嫉妒。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Alpha不能那么好欺负……”
落光年眼一眯,右手指尖迸出银色雷光。
“……不过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哥。”九安傻兮兮地笑了,“光年哥。”
“你叫我什么?”落光年仿佛没听清,指尖雷光更亮。
“光年哥,等哪天我搞个结拜仪式。”
落光年指尖的雷不断聚集,嗓音一如往常的温和:“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九安倏地从坐起来,印在脸上的沙子扑簌簌地掉,睁开眼仰头看他指着心口,“你在学校救我的命,在游戏里帮我推塔,在烤串摊儿帮我打小混混,我都记在这里,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嘿。”
落光年指尖电光熄灭,他闭着眼睛咬了咬牙根说:“你喝醉了,拨通迅,叫诺兰接你回家。”
“拨通迅,对,拨通迅。”九安抓住关键词,晃晃悠悠抬起手打开光脑释放全息屏,整个人头重身体轻似的往屏幕前靠。
落光年忍无可忍地蹲下,两手抓住他肩膀,看着通讯录上“诺兰”二字刚想替他拨出去,九安一指禅率先按下拨出键,跳跃的屏幕上显示两个字“大哥”。
对面嘟嘟两声,玉璋接起:“肚子还疼吗?”
“哥。”九安喊完眼泪就落了下来。
“你嗓子怎么了,这么哑?”
“哥,你那天和咱爸比说,银砂走了……”九安的哭声终于是掩饰不住的传到玉璋耳朵里,玉璋放下手中的蛋站起来问,“你在哪儿?”
“我没事,哥,我就是想……问问你……问问你……”崩溃地哭声占据听筒。
“九安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要说这个?”玉璋拽下围裙往外走。
“哥,要真有那一天,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玉璋脚步蹲在门口,仰头看天,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小安,要是没有银砂,哥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他只有我了,你,不要怪哥哥。”
眼泪一点点将通讯淹没。
良久后,九安抽噎着说:“哥,我不怪你。银砂还有八个小时,八个小时后,忆痕糖浆会彻底破坏他的血液环境,他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玉璋猛地瞪大眼睛,他感觉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哥,你要好好的,我舍不得你。嘟嘟嘟——”
玉璋如梦方醒般,向医学所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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