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色渐沉,几人酒足饭饱后,有两个店小二入内,一人手端漆木托盘,一人上菜。
“几位客官,本店今日赠菜,银鱼莼菜羹一例——”
那羹汤上还冒着热气,每一份都用巴掌大的小碗分装着,餐后点心似的小分量,却做得十分精致。
青白二色在汤面交融,莼菜蜷缩着如初春的新叶,裹着半透明的琉璃芡,银鱼纤细如丝,点缀其中。
店小二手中稳稳地捧着一盅,越过桌面,要奉给尹怀章。
他白净光洁的双手落在萧巳眼底,中指第一指节内侧有一块淡黄色的茧子。
读书人常年执笔,中指需抵住笔杆发力,摩擦久了就会在此处形成明显的痕迹,是十分典型的书写茧,也被俗称“笔茧”。
一个好读书写字的店小二?
萧巳心生怀疑之时,变故就此发生。
那店小二突然掀翻热汤,滚烫的汁水朝右侧月芽三人飞溅而去。
同一时刻,他袖中寒光一闪,竟抽出一把匕首。
“狗官拿命来!”
他的声音嘶哑变调,横压眉下的双眼充血暴凸,匕首直直地朝尹怀章刺去。
“大人小心!”
萧巳的反应快得惊人,抄起面前一碟所剩无几的香芹炒五香豆腐干就朝那人手臂劈去。
瓷碟应声碎裂,那人痛呼一声,匕首掉落在桌面。
而月芽也早在热汤朝她们飞来之时,迅速按下叶姝和兰香的身子躲避。
却不料另一个店小二也是刺客,而且身手明显比他的同伙要好,挥舞着匕首就要刺人。
月芽一边护着叶姝和兰香,一边还要躲闪,多少有些妨碍。
那头,萧巳已经掀翻了桌子,护盾一般替不会武功的尹怀章挡住锋刃,杯碟碗盏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他动作敏捷,趁着热汤菜汁烫得那人躲避不及,一脚踹中了他的胸口。
不料那人竟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楚,在一片狼籍的地面摸到匕首,就又窜起来。
面容扭曲,双眼猩红,嘶吼着疯狂扑来。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取尹怀章性命。
萧巳迅速与他打斗了起来,因身上并未带得防身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地去接白刃。
包厢内乱作一团,道道银光似淬了毒般胡乱划过萧巳耳侧、身畔,凛风嗤嗤。
那人出手纵然没有章法,却状似疯魔,带着同归于尽一样的决心要杀人。
萧巳初时还只是闪避,后来也不得不向他的要害处出拳。
几轮下来,那人挨了好几拳,脸青眼肿的,却越发痴狂不肯罢休,打趴下了又立刻爬起来。
萧巳对付这发了狂的尚有余力,只月芽这头快要招架不住。
她原本也没怎么用心精进过武艺,只修炼得几个小法术,要应付没有武力的凡人自然游刃有余,但眼前之人的身手明显在她之上。
月芽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叶姝和兰香,连连后退,她不想呼救让萧巳分神,实在挡不住了,心一横,正想施法术。
可就在这时,兰香慌乱中,绣鞋踩到了踢翻的汤羹,脚底一滑,身子一歪,撞倒了身旁木架上的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瓷片碎落一地。
月芽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臂,以免她摔倒在碎瓷片上,可刺客却看准了时机,要朝她刺去。
萧巳余光中瞥见这一瞬,毫不犹豫地飞身冲过去,速度快得几乎要拉出残影。
他一个抬腿踢飞了那人手中的匕首。
“咔嚓”一声,似有骨头折断的声音。
月芽躲过了几乎致命的一次,可萧巳就在这分心之际,身后的刺客已经追来!
“噗嗤!”
利器入肉的声音令人瞬间毛骨悚然。
萧巳身形一滞,疼痛令他眉心蹙起,眼中情绪复杂地与月芽隔空对视。
月芽亲眼看着那把近七寸的长匕首完全没入他的后背,再从前胸的衣裳底下刺出。
一线鲜红顺着锋刃凝聚到刀尖,化作一串串血珠,连续不断地坠落,将衣襟染红一片。
“阿巳!”月芽惊恐地大喊。
那刺客狞笑着甚至想要转动刀柄,萧巳迅速转身扣住他的手腕一拧。
他惨叫一声,身后尹怀章举着瓷壶朝他后脑砸去。
“啊——”他摇摇晃晃地后退,头上流下一道鲜血,终于倒在地上抽搐着起不来。
巡防的衙役也在此时赶来,破开房门,制住两名刺客。
月芽扑过去扶住萧巳踉跄的身体,颤抖的双唇早已瞬间发白,手更是抖如筛糠,捂住他那不断涌血的伤口,可温热的血液却是怎么止都止不住。
“不要、不要……”她已经语无伦次,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上,将鲜红的血迹晕开一片淡红。
“没事,你别哭……”萧巳强忍着疼痛,握住她的手。
原本想要安慰她挤出一抹笑来,可伤口处却骤然传来一阵刺骨的疼,那疼又以雷电般的速度迅速控制四肢百骸。
他闷哼一声,死死咬住牙关才不至于太过失态,可双腿却似被抽了筋骨般,软软地往下栽。
他歪倒在月芽身上,月芽支撑不住,两人跌倒在地。
“快叫人去请大夫!”尹怀章见这一幕,急切得声音也变了调。
他快速扯下衣裳,替萧巳堵住背后的伤口,以防匕首刺得更深。
“哈哈哈——”那疯魔的刺客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他看一眼疼痛难忍的萧巳,笑容变得扭曲而快意。
“杀不成狗官,拉下个多管闲事的替死鬼,也不算白来一趟哈哈哈——”
尹怀章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被衙役压住双臂反折,侧脸碾在地上,眼睛却仍然死死地盯着尹怀章。
“狗官,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陈升之子,陈克,要取你性命为我父报仇!”
尹怀章瞳孔骤缩。
陈升的案卷上确有写明,他还有一子名为陈克,是陈表之兄,已于年前乡试中举,因与友人游学在外,不知踪迹,因而未能抓捕归案。
却没想到他早已暗中潜逃回来,眼见陈家翻身无望,便想极端,孤注一掷刺杀尹怀章。
“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手里干净?凭什么我父亲就要下狱问斩,凭什么我弟弟就要革除功名,不过是玩个妓子!”陈克嘶吼着。
尹怀章看他这癫狂的模样,额角的青筋都快要暴出。
萧巳是为他受罪!
突然,月芽一声惊呼,她看着自己手心底下摁住的伤口,指缝间溢出的血液竟在由红变黑。
萧巳痛得忍不住咳了一声,那血更像是炸破的岩浆般喷涌而出,染得上衣都几乎快要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血……为什么是黑色的?”月芽呆滞地,脑子已经不会思考了。
陈克闻言,笑声更加放肆:“我在匕首上抹了阎王药!见血封喉,一刻钟内他必死无疑哈哈哈!”
月芽猛地抬头,她也快疯了,扑过去抓住陈克的头发,将他拽起来,不管不顾地扯他的衣裳翻找。
“解药呢?解药在哪里?”
陈克大笑:“解药?哪来的解药?我来这一遭就是要你们陪葬的啊!等着吧!他会尝到滋味的,就像被无数的尖刀剜肉剔骨,在痛苦中死去啊——”
月芽用尽全力劈了他一巴掌,将陈克打得歪过去,嘴角溢血。
她双眼通红地望到衙役腰间的佩刀,猛地抢过来。
“方姑娘!”尹怀章大喊:“不要自己动手!快过来,萧兄弟有话要跟你说!”
月芽颤抖地丢下刀,扑过去扶住萧巳的肩膀。
她望着他,不住地哽咽哀求:“阿巳、阿巳你别死,你等等好吗?大夫马上就来了,他会救你的……”
萧巳苍白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不正常的青灰色,那双总是沉稳如渊的双眸此刻开始涣散。
他努力地想要聚焦在月芽的脸上,却怎么都是模糊的,体内的疼痛令他每一秒都似被凌迟。
“月娘……”他费力启唇,嘴里却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污染了容颜。
只能月芽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听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可月芽听得心都碎了,眼泪瞬间决堤,任他如何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望着她,她都不肯点头。
“不要!我不要呜呜……你骗人!你说过的,你会陪着我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不可以死!我早就不想活的,你死了,我也不要活呜呜……”
月芽拼命地摇着头,死死地攥住他逐渐失温的手,似乎只要她一刻不答应,他就一刻不会闭眼。
明明她刚才还在憧憬着美好的将来,将来阿巳或会成为威风潇洒的状元郎官,将来他或许会愿意做她真正的夫君……
“阿巳……我求你了……你别死好吗?我求你……”
月芽哭肿了双眸,呜咽声犹如哀伤悲鸣的小兽。
她没有一点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血越流越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眼皮一点一点垂落下去。
他那沾满血迹的指尖颤抖地伸向她的脸颊,似乎是想要为她擦泪,可曾经那么有力的双臂,替她打猎、抱她上马,此刻却怎么也举不起来。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刹那,那手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地掉落下去——
“别哭……”
他留下的最后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
“阿巳?阿巳?”月芽摇晃他的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闭合的双眼。
大夫几乎是被衙役提着赶来的,他摸着萧巳的脉搏,沉默半晌,轻轻摇头,宣布死讯。
“脉象已经停了,这毒太猛,一下子攻心,神仙也来不及救,他的脉搏已经停了,节哀吧……”
节哀?
月芽睁着一双红眼怔怔地看着他。
“月芽,你要撑住啊……”叶姝与兰香抹着眼泪过来扶她。
可月芽全部推开,面上的表情静得吓人。
她口中缓缓地吐出字句:“你胡说,他已经死过一次的,他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他死,他怎么能死?”
“月姐姐你不要这样……”兰香都被吓得不敢碰她。
所有人都开始来劝她,房间似乎变得很吵。
有大夫看淡生死般的言语、有尹怀章的劝慰、有兰香的若隐若现的哭声……
但这些声音都离月芽很远很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保护罩,她有些听不清。
她看着萧巳失去血色的连,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这几个月的光景,那些他陪在她身边的安稳日子、那些他保护她,为她撑腰、反击流言的温柔瞬间,都只是一场美梦。
或许她早在除夕那夜饮下陈酒后就已经死了,后来的一切都只是将死之人的幻觉,是老天给她的最后一点慈悲。
现在,梦醒了,没有阿巳,没有新年,也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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