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幼年时就在小城的街头乞讨生活，饥寒交迫是常事，成天跟一群乞丐混在一处，又是个小娃娃，常年衣衫褴褛，蓬头垢脑脏兮兮的，看不出男女。
沈非幼年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辛，但幸好身边还有个老乞丐。
老乞丐虽说疯癫痴狂、喜怒无常，但对小小的沈非还算不错，对她很是照护着，活像个护崽的老母鸡，平常总是唤她“阿非”。
年幼的沈非不知道“阿非”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来历。
她也不知道老乞丐叫什么名字，她问过老乞丐、问他叫什么名字，老乞丐却好像没听见一样、没作回答。
破庙里别的乞丐都叫老乞丐“老不死”，小沈非一直不太喜欢这个称呼。
四岁那年，她第一次叫老乞丐“爷爷”，老乞丐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时，一向混浊的眼睛似乎怔了一怔，却依旧没有回应什么。
年幼的沈非和老乞丐就像祖孙俩一样，老乞丐是小小的她在这个寒冷的人世间感到的唯一一份亲近的温暖。
破庙里的乞丐每年都能病死一些，小小的沈非虽然见过那些活着的乞丐把死人往乱葬岗一丢就完事，但年幼的她却还未曾真正地理解生死的含义。
直到沈非五岁那年的一个寒夜里，那个虽然疯疯癫癫却一直很照护着她的老乞丐突然病逝了。
年幼的沈非和老乞丐向来一同睡在破庙里的草垛上，冬夜很寒冷，两人身上只盖着破烂脏污的薄棉被。
第二天早上小沈非醒来了，老乞丐却没有醒来。
老乞丐死了，一如既往被活着的乞丐们丢弃在了乱葬岗。
年幼的沈非来不及哭，她也没钱买棺材安葬老乞丐，便只能被迫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痛失亲人的滋味。
沈非那时虽年幼无知，可也觉得让老乞丐死后留在乱葬岗很不好，便牺牲了一条褥子，央求庙中跟老乞丐关系还不错的一个青年乞丐，两人一同把老乞丐的遗体单独捡了出来，拉到一处山上掩埋了。
沈非在老乞丐的小坟堆上立了一个木牌当作记号，年幼的她不识字，周围的乞丐似乎也没有识字的人，便没有在木牌上题什么字。
之后的两年里，小沈非渐渐长大了些，受到身边的小乞丐们的影响，便不再局限于乞讨为生，开始了偷摸为盗的扒手生涯。
她生来根骨不错，行动轻盈敏捷、擅长打架，加上人小鬼大、脑子机灵，当了扒手后、很快便干得有声有色。
她终于吃得起饭，买得起衣裳棉被，不再饥寒交迫了。
扒手的生涯当然不总是成功的，她也有失败的时候。
偶尔盗窃失败时，少数受害者看她是个小孩，自己拿回了荷包，便不跟她多计较。但更多的受害者会逮住她，把她暴打一顿。
也是小沈非盗窃失败的概率很低，并且体魄不错，竟然没被打死。
在沈非七岁那年，一个春日里，她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一身洗白磨破了的粗布衣服，在街上流窜着物色猎物。
她当然不是故意弄得蓬头垢面，只是黑乎乎的小脸不容易被人看出眉目，具有一定的隐匿作用。
她沿着墙根溜着，活像一个偷偷摸摸的老鼠，她走着走着，一眼就看到了一位看上去五十余岁的老者。
这老者正在街上走着，他肤色白净、身形清瘦、须发斑白，相貌很是慈眉善目，穿着一身像是书生打扮的素白长衫，手里拎着一个竹箱子，看上去像个年老书生，总之看上去不像贫民。
年幼的沈非眼睛一亮，便想去顺这个老头的钱袋。
以她的经验来讲，上了年纪、又身材瘦弱的老人抓她打她的概率要小一点。
她当然不是有意欺负老弱。她历来只盗窃那些衣着体面、看上去有点家产的人的荷包，那些穿着粗布麻衣、和她一样的城市贫民她是不下手的。
她年纪小，不显眼，步履又十分轻灵，走近了这个老者身后，伸手便想去顺他腰间的荷包。
不料这个老头看上去白净瘦弱，身手却很敏捷，沈非的手指刚碰到荷包，这个老者的手指就捏住了她幼小的手腕。
小沈非脸色一白，当即便松了手，想转身逃跑。但她手腕却被这个老者死死捏着，动弹不得。
她心头一阵绝望，自以为免不了一阵暴打了。
但这个老者看了年幼的沈非两眼，却放开了她的手腕，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小沈非却没听他要说些什么，她见机快，一见老者放开她手腕，当即便如一只小兔崽子一般落荒而逃了。
她熟悉小城里的大街小巷，一眨眼间便跑没了影。
那老者看着这个小乞儿的身影消失在深巷的尽头，他手指捻着自己的白胡须，微微沉吟，看了片刻，才又拎着小竹箱子转身往前走了。
小沈非只庆幸自己逃了一条小命，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日后的一个月里照旧随着群丐行乞、自个偷摸生活。
好景不长，一个月后，暮春时节，这年春天城里的流感似乎增多了。
这年暮春的一个夜里，小沈非发起了高烧，但她没钱看病，第二天早上，她撑着小身子去山里捡了点熟悉的草药吃了，也没什么效果。
到了下午，她已是烧得昏昏沉沉，在路边摇摇晃晃走着，一双明亮的眼眸已变得有些昏昏然，她看着城墙边的天际火红的夕阳，微微有些恍惚，只觉得死去了似乎也不错。
她想到了她的老乞丐爷爷，但她的头脑越发昏沉，脚步越发沉重，忽然她小小的身子一倒，便倒在了路边的墙底下。
街上人流不少，倒在地上的她却无人问津。
过了片刻，她昏倒在的那家白院墙的宅门里走出了一个清瘦老者，好巧不巧，正是一月前她在街上偷窃不成的那个老者。
这个老者走近了昏倒在地的小沈非，俯身看了看她脸色，便将她抱起来，抱回了家中。
小沈非醒来时，睁眼看见了高高的屋梁、柔软洁白的床铺，她撑着身子坐起，感觉身体有些乏力、头脑有些发蒙。
她摸摸自己额头、已经退烧了，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身合身的雪白棉衫，原本的破烂衣裳已没了踪影。
她感觉有些恍惚，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忽然她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小娃娃，你醒了。”
小沈非当即警惕起来，嗖的一下就坐起来，抬眼正好看见一月前她偷窃不成的那个老者走进了房间。
她当即心中一警，便以为是这个老头趁她病倒把她捉来此地、立心要报复她的，她抬脚便要下床逃跑。
但她刚退了烧，又一整日没吃东西，身子骨有些虚脱，一下床便身不由主地脚一软，便倒在地下了。
那老者见此微微一怔，随即想通这小丫头是防备心过重了，他不禁又有些心疼。
他走近，伸手把小沈非拦腰抱到了床上，随后放开手，立在一旁。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小沈非，声音温煦和缓道：“丫头，那日我就看出你是个女娃娃，在城里当小贼的女娃娃还真少见……没想到昨日又碰巧救了你一条小命。”
小沈非闻言，心中虽不信这老头会这么好心，但她烧已退了、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躺在舒适的床上却是事实。
她听这老头说这些话，脸上不禁微微一红。
但她仍悬着疑心，不想多作理会，挣扎着便想起身逃跑。
这时，这老头却忽然说了句让她很吃惊的话，只听他低声道：“丫头，我看你资质甚好，何必在街上流窜为盗，不如随我学医吧。”
小沈非闻言，一时惊得呆了，微微睁大着乌黑的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老者神色却很认真严肃，正神情专注温和地注视着她。
小沈非皱了皱眉，心里转过了一百个心眼子，她想着自己才七岁，这老头能图自己什么呢？
她小心思还没转完，那老者又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份饭菜，递给了她，道：“你刚退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饿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小沈非眉头更皱了，她没有接托盘，她瞥了一眼饭菜，肚子不由得感到有些饥饿。
老者见她不接饭菜，也不生气，只把托盘放在床榻边的矮柜上了。
然后他似乎想起自己忘了自我介绍，他轻咳一声，道：“老身姓沈名霁，是一位医师。”
小沈非听到此处，怔了一怔，不禁脱口道：“你是沈霁？”
老者点了点头，看向她，道：“你听过我的名字？”
小沈非的眉头蹙得更深了，“沈霁”这个名字她当然听过，这是当地城中名望最深、医德最好的一位名医。
她听破庙里别的乞丐说过，他们说沈老先生心很善，还会不收诊费给穷苦的人治病。
她还真没想到，她上个月无意中竟然偷窃到了这位沈老医师身上，眼下又被沈霁给救了。
此刻她不由得脸色更红了，满心羞愧，低着头看着地，不发一言。
沈霁觉得她很可怜，此刻见她不再想跑了，才敢伸手抚了抚小沈非的头顶，随后低声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爹爹妈妈呢？”
小沈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眸光有些黯淡，她抿着唇，不说话。
沈霁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没有姓名父母，不禁心中更有些怜惜。
小沈非过了片刻，眼睛微酸，声音低低地带着鼻音道：“我爷爷叫我阿非。”
沈霁闻言，也没多想，微微点头。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小沈非吧嗒吧嗒地落下了眼泪，他心中不禁更为疼惜，从怀中掏出一片雪白的巾帕递给了小沈非。
小沈非一向是个倔强硬气的小孩，此刻却不知为何眼睛发酸、心里也发酸，泪珠不由自主便滚滚落下。
她接过了手帕，抹了抹眼睛，低着头，忽然声音微哽着道：“我愿意。”
沈霁微微一怔，随即有些欢喜，手掌抚着小沈非的鬓发，低声道：“丫头，你真愿意跟着我学医？”
小沈非点了点头，不住用帕子擦着泪花，却哽着声音低声道：“您不嫌我过去就好。”
沈霁有些心疼这个小丫头，不禁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低声道：“那些事，本也怪不得你。”
小沈非一听这话，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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