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六年后,沈霁病逝,殁年六十三岁。
沈非再一次亲手埋葬了自己的亲人、她的恩师沈霁,这年,她十三岁。
在沈霁门下的六年里,沈霁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医理贯通,教她针灸推拿、内科外科,教她诗书礼乐、诸子百家……
沈霁给她取了个姓名叫沈非。
“沈”是随了沈霁的姓,“非”这个名,就是沈非最初说的自己名叫“阿非”了。
对此沈非没有异议,毕竟她是个命如浮萍的孤儿,生来就无父无母、无名无姓。
而在她生命最初几年里最重要的老乞丐爷爷,她最终也不知道他姓什么。
至于沈霁让她用了他的姓氏,她私心里猜测,会不会与沈霁本人无妻无子有关。
小沈非在这位名医门下教养熏陶了六年,渐渐成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像沈霁那样的温润书生。
六年后,沈非仿佛变了一个人般,当她静立含笑时,乍一看像个灵秀风雅的大家闺秀。
当然她自己、以及恩师沈霁,都清楚,她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温驯柔和的女子。
在她最深处的记忆里总是埋藏着饥寒交迫、世人的白眼嘲骂、暴打与轻蔑……无论在她行乞或偷窃时……
她生来便身不由己,但世间大多并不会对此给予理解与同情。
所以沈非骨子里有着一种深重的悲凉与淡漠、悲观与消极。
她一向不喜欢人世,恩师沈霁死后,她没能像沈霁那样行医济世、广洒善心。
她选择了去山林之中离群索居、隐逸山川。
她喜欢医术,喜欢研究疑难怪症,乐意收治许多奇奇怪怪的病人。
但对于她不喜欢的病人,她决不治疗。
沈非脾气差,无论施针推拿、外科处理,她总是下手快狠准,如快刀斩乱麻,往往痛得病人鬼哭狼嚎。
她心情不佳时,病号就更遭殃了。
所以才有了宫怀霜刻意劝导妹妹的那句“沈非以折磨病人为乐”,虽然这话实是谣言诋毁。
沈非虽并未悬壶济世、且隐居山林,但因解决了不少江湖中人身中的剧毒,救回了不少九死一生的重伤之人,故而名声在江湖上越发广大,渐渐有了“江南医仙”的称誉。
沈非刚声名鹊起的那两年,也才十四五岁,她常穿男装,又擅易容,时常把自己易容成一位慈眉善目或相貌潦草的老爷爷或老婆婆的模样。
时间久了,江湖上对“江南医仙”的形貌就有了种种不一的传言,便更增加了“江南医仙”的神秘奇诡之感,令这个名号更为令人敬畏。
在她十五岁那年的初秋,她家门口来了一个奇人。
那天,她大早上睡到自然醒,正好家里这几天没有收治病号,近日天气也不错,气候温晴和暖、天上白云飘飘。
她躺在院中的躺椅上,阖着眼沐着日光,很是舒坦。
沈非忽然睁开眼,看见远处的碧溪中远远荡来了一只小舟,她心神一凝,冷静地注视着小舟渐渐靠近。
她心道:“九幽谷地处僻远,难于寻觅。就算我以往带回谷中诊治的病人,也是把他们敲晕了才带回谷中的。江湖上知晓我居处的人寥寥无几,这舟上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正思虑间,只见小舟已在岸边停泊,从船上跳下一位看上去年约四旬的中年女子。
这女子一身灰袍,容貌甚美,但神韵潇洒清旷、不似寻常女子,她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式样十分沉古。
这中年女子自是沈非后来的师傅,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女游侠,号灵剑散人的韩照。
韩照今年已有五十一岁,但因内功深湛,容颜看上去还只四十上下的样子。
近日,天台派掌门祝烟因在天台山下劫杀了一位江湖上有名的采花恶贼,不想却受了恶贼暗算,中了剧毒,昏迷不醒,一时危在旦夕。
碰巧韩照是她的好友,其时正好刚至天台派中作客,听闻此事,便主动承担了寻医求药之责。
韩照近几年在江南一带行侠仗义,自也听闻近两年江南一带出了一位医术高绝的神医,被江湖中人誉为“江南医仙”。
据说这位医仙名叫沈非,医术虽出神入化,外形却时男时女时老时少,地址也十分神秘难寻。
韩照见好友病重,便当即飞书传信向几位经年老友打听讯息,辗转下来,在五日内便得到了沈非的住址。
韩照是近三十载江湖上声名最为广赫的游侠,是当今江湖上寥寥无几的绝顶高手之一,江湖上的许多前辈高人都是她的老友同道,江湖中人一向都对她极是敬畏。
她一着意打听,自是很快便得知了沈非的住址。
五日虽是很快,但祝烟身中的毒却已慢慢上行,全靠她功力深湛、加上灵丹妙药撑持着,暂时压制。但若不及时救治,恐怕半月之后便要魂归地府了。
韩照轻功绝顶,得知地址后,即刻从天台山出发,昼夜兼程,五日后便到达了沈非所居住的扬州西侧的九幽谷。
于是便有了这日早上的一幕。
此时,十五岁的沈非眼看着韩照下船,不由得眉头微蹙,正想开口喝问。
韩照跳下船,足尖轻点、登萍渡水,便轻巧如飞花飘絮般登上了岸边,向沈非走来。
韩照下船后,一眼便看到了立在竹屋外的少女。
但她却未曾料到,眼前的清稚少女,竟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医仙沈非。
沈非见到韩照登萍渡水、身轻如絮的情形,心中不由一紧,心知这女子应是个武林高手,自己一个寻常医者自然万万不是对手。
沈非不知这位武林高手是何来意,心中不由得大是防备。
只见韩照向沈非微微拱手,道:“姑娘,请问此处可是江南医仙沈非沈老前辈舍下?”
韩照鉴于江湖上传言沈非年貌神秘不一,她虽不能确定沈非究竟男女老少,但自己既是前来求诊,口上称呼“老前辈”总是合宜的。
她心中还下意识觉着沈非虽是近两年才声名鹊起,但既是神医,少说也应有二三十岁吧。
故而她便未曾将眼前这个看上去十五岁上下、眉目稚气未脱的少女与医仙沈非联系在一起,只下意识认为这个小姑娘许是沈非的药童或弟子之类。
沈非不知她来意是敌是友,闻言目光微闪,便淡淡道:“不错,此处正是沈医仙的舍下。”
韩照闻言心中一定,心道:“没找错地便好,阿烟的毒许有治了。”
韩照定下了神,便躬身道:“劳烦姑娘通报一声,在下自天台山而来,代友向沈医仙求诊。”
此时天台派掌门祝烟中毒也才十日,天台派的人担心那采花恶贼的同道恶友得此消息前来寻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暂时对外封锁了掌门中毒的消息。
所以眼下,沈非虽听韩照说自天台山而来代友求诊,她心中一动,却也无动于衷。
沈非心道:“天台派也算江湖上有数的名门正派了,她既说她来自天台山,难道天台派中有人患了难医的病,竟求到我头上来了?”
沈非乌黑的双眸明灭不定,让人看不出她打什么主意,她心中转了几转,决定继续周旋探问,便浅浅一笑,道:“沈医仙有事出门去了。不知前辈的那位友人所患是何病症?”
沈非心中仍猜疑来者不善,便试探着询问起来。
韩照闻言,不由得大急,她心道:“这可得快些找到沈医仙,若迟几日,阿烟焉有命在?”
韩照顿了顿,才道:“她是中了毒。”
沈非闻言,又见韩照面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心下微微一动,心道:“看她这番神色,应也不似作伪。”,便道:“前辈先进屋喝杯茶吧。”
韩照闻言,只得先随沈非进了吊脚竹屋。
两人便相对在竹屋内的一张竹桌旁坐下。
此时的沈非虽然年少,但许是因为身世凄苦、命途多舛,她的阅历并不算浅,镇静功夫倒很好。
只见沈非神色自若地给韩照倒了杯清茶,抬眼看向她,道:“小女看前辈武功超凡、定是非常之人。前辈既说自天台派而来,小女冒昧敢问病人的情况如何?”
韩照一听这话,心下微警,她不知眼前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便问道:“不知姑娘和沈医仙如何称呼?”
沈非眸光明灭,看了她片刻,才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小女愧承‘江南医仙’名号。”
韩照闻言微微一怔,她还真未想到眼前如此年少的少女,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医仙。
她只怔了一瞬,随即便微微一笑,道:“沈姑娘真是后生可畏。姑娘既是江南医仙便好。在下韩照,中毒的人是天台派现任掌门祝烟,她十日前击杀恶贼,却遭了暗算,身中剧毒、昏迷不醒,还望姑娘能尽快动身前往医看,我等感激不尽。姑娘若有何要求,我等在所能为,必然办成。”
沈非闻言,心中一惊,她作为医者,自有几分看人武功的眼力,虽已看出韩照武功不凡,却也未曾想到她便是名震江湖的灵剑散人。
韩照见沈非如此反应,微微一笑道:“区区虚名,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沈非想了想这件事,心道:“天台派的祝掌门在江湖上一向颇有侠名,也是韩照之下寥寥可数的女侠了,若她死了,倒也可惜。”
她沉吟了片刻,便同意了,道:“祝掌门既情况危急,我们即刻便出发吧。”
她顿了顿,又道:“诊费先记账上。”
韩照闻言,心中一松,微微颔首,道:“多谢沈姑娘了。”
于是两人一同赶赴天台山,沈非此时还未拜师学武,没有任何武功,韩照便只好买了两匹快马,与她一同日夜兼程。
沈非此时没有武功,这般日夜兼程、连日策马便有些受不了,到了第六天黄昏,她更是感到筋疲力竭、头晕目眩。
韩照见她如此,心中也颇为心疼她一个小姑娘这般劳累,她看了看天色,便道:“沈姑娘,今晚我们早些住店。还有两日路程,明日便不骑马了,我运轻功带你前去,还能快一日路程。”
沈非此刻握着马缰绳,身形已是有些摇摇欲坠,闻言微微一怔,脑子清醒了一些,她本也是个洒脱之人,想到韩照出神入化的武功,便不再推脱,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去了客栈投宿,沈非一沾着床铺便呼呼睡去了。
韩照见状,真有些心疼她,用湿手巾给沈非擦了擦面容,又给她盖好被子。
这六日来两人并肩策马,韩照对沈非也有了几分了解。
她看出了沈非是个秉性清绝的孩子,根骨也很出色。
她也探知到了,沈非的医术是从一位老医师那里学来的。
但当她问及沈非的家中之人时,沈非却总是避而不谈,她便也没再提及。
此时她看着沈非清稚的面容,心中已是有了一个想法。
韩照如今已有五十一岁,从未结过婚,既没有孩子,也没收过徒弟,从年轻时到如今已三十年,一直都是江湖上的独行侠客。
如今她已年岁不小,她师长一辈的前辈高人基本都已仙逝了,她年轻时结交的友人也多零落天涯、各自立派或成家。
她虽早已习惯了独身一人了此余生,但想到自己本门的剑法只自己一个传人,若是就此失传,倒也可惜。
所以前几年她便有了收个徒弟、传下本门功法剑术的想法,只是机缘不巧,几年来也并未碰见中意的人选。
而今她已看中了沈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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