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八月中秋的好时节,满月,繁星。
劳作一天的汉子们吃着家中婆娘端上来的饭菜,抱着留着鼻涕的小娃,家家户户都团聚在院子里。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们,也只有在秋收过后手里头才多些余钱。有条件的去村中屠户家割一两斤肥肉回来,打壶浊酒配一二小菜;没条件也舍得多放几把米下锅,尽量让一家老小过个团圆节。
一阵凄惨的哀嚎突兀的在村中响起,正是村里刚刚盖了新屋的许家。
院子里酒水撒了一地,饭菜也无人问津,阵阵哀嚎伴随着低低的啜泣声从主屋中传来。一众人围在屋内,床上躺着一个青着脸的白发老爷子,正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一个少年跪在床前,紧握着爷爷许珩冰凉的手。老爷子浑浊的目光努力聚焦,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少年俯身贴近,只听见微弱的气音。
老人似是说了什么,少年重重颔首,喉结滚动,咽下翻涌的哽咽。
老人喉头发出最后一声嗬嗬的轻响,攥着他衣袖的手倏然松脱,颓然落在床沿。
“爹——你要说什么就告诉儿!”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猛地推开许栩,扑到床前,触及老人涣散的瞳孔,声音顿时变了调。一旁头发花白的继祖母崔氏颤巍巍试了试鼻息,身子一软,险些瘫倒。
“娘!娘!”一个高大些的中年汉子立刻扶助了老娘,眼睛闪着泪光:“爹他。。。”
“都是你个丧门星!”那崔氏缓过气,枯瘦的拳头劈头盖脸砸向僵立一旁的许栩。老婆子别看身材矮小,身子骨可很是硬朗。少年猝不及防,腰侧重重撞上桌角,闷痛骤起,他却只抿紧了唇,硬生生受着那些落在胸口的捶打,身形未曾晃动分毫。
“娘,这……”那高大的中年汉子想拦,被自家媳妇拽了拽胳膊,动作便滞住了。而那精瘦的汉子则是立在床边,垂首不语。
“你个天杀的孤星!害了你爹娘不够还害死你爷爷!”
“我打死你这个丧门星!”
“老头子诶,你走的不声不响的我老婆子可该怎么活呦!”
崔氏的哭骂声尖利刺耳,混杂着妇孺的抽噎和桌椅碰撞声,屋内一片混乱。邻人闻声聚在院门口窥探,只见那少年在捶打下默然承受,背脊却挺得笔直,紧握的拳,指节早已攥得发白。
隔壁李大爷叼着旱烟袋,摇头叹气:“这娃子,真倔。”
邻家陈婶子探身张望:“许家这是咋了?”
“听着是许老木匠没了。”李老头磕磕烟灰,“栩小子往后的日子,难喽。”
“没了?早上我还见他在院里溜达呢!”
“为盖这新屋忙前忙后,还真当自己是小伙了?”李老头哼了一声,“屋子是气派了,人却搭进去了。”
陈婶子皱了皱眉头:“我说老李,这可不兴说呀 。”
许家这青砖小瓦的新院落,在村里确是扎眼。许老木匠许珩憋着一股劲,非要让村里人瞧瞧祖传的手艺。砖石地基,抬梁屋脊,小青瓦铺顶,脊上雕兽,窗棂刻花,这两进的院子,木工活计在这十里八村算独一份。
许栩悄然走出屋子,立在院门阴影里,恰好听见李老头最后那句话。他十七八的年纪,身形高瘦,旧衣空落落地挂着,紧抿着唇,乱发下的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没什么表情地看向李老头。
李老头和陈婶子顿觉尴尬,含糊两声,各自扭头回了家。
许栩回头望向灯火通明、哭声不断的屋内,嘴角向下压了压,终是转身,踏着浓重夜色,一步步朝村长家走去。大湾村背靠群山,夜虫唧鸣,他走得慢,背影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单薄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执拗。
许老木匠许珩年轻时候,也算是个香饽饽,村里大姑娘老婆子。就有媒婆上门说亲,正是许老头后来娶的继室崔氏。许老木匠念旧拒了,那崔氏确是个执着人,硬是等了许老头三年。崔氏是个能生养的,给他生了两男一女。
那栩小子是许家老大许本至的儿子许栩,继室崔氏正是刚刚在屋里哭嚎的老婆子。
说起来许老大这一脉也是玄乎,许老大两岁时候没了娘,十八岁娶了邻村吴氏生下了栩小子,吴氏难产没两年也去了,而他则参军死在了前线。
村里许多人都说这许老大一脉是孤脉,那栩小子就是天煞孤星,生出来就是克父克母的。尤其是许老木匠的继室崔老婆子,对这上一任沈氏的孙子没什么好脸色,在村里人前人后都骂他是克星,连带着自家两个儿子都对这小娃子忌惮避讳的很。
许老木匠一直后悔把老大送上前线,对着崔氏总是要斥责几句,确抵挡不住老婆子扯开嗓子的哭嚎,声泪俱下的说他还念着沈氏。许老木匠无奈,只能带着大孙子在身边做工,两人常常在木工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这也渐渐养成了许栩冷僻的性子。
村长魏长丰见到许栩时,心下便是一沉。少年脸色苍白,唇抿成一条线,唯有眼眶是红的,像是极力忍着什么。
“魏叔,”许栩声音低哑,却清晰,“我爷爷……去了。”
魏长丰心头一跳,匆忙随他赶往许家。堂屋内已稍作收拾,崔氏红着眼瘫坐椅上,见到村长,才强打精神。
“许家婶子,节哀。”魏长丰摆手示意她不必起身,对一旁的精瘦汉子道:“本善啊,许老爷子身体一直康健,怎么走的这么突然?”
许本善神色暗了暗,颓然道:“中秋团聚,爹在饭桌上突然就喘不上气,抬到床上没多久就……”
魏长丰眉心微皱:“突然呼吸急促?”
不待许本善回答,一直沉默的许栩蓦然开口:“爷爷是怒急攻心。”
“兔崽子!你胡吣什么!”崔氏猛地抬头,眼中凶光乍现,“是你这克星把老爷子克死的!”说着又要扑打过来。
许栩不闪不避,肩背肌肉绷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更紧。那高壮中年汉子扶住崔氏,深吸一口气:“魏叔,我爹……他是一口气没上来……”
“老三!”许本善厉声喝断,“魏叔,今夜请您来,一是商议爹的后事,二来,”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请您主持,将许栩逐出许家!”
许栩霍然抬头,黑沉的眸子里终于裂开一道惊愕的纹。
“许栩在饭桌上不敬尊长,致使老爷子突发疾病去世,此乃大不孝!”许本善声音朗朗,字句砸在众人心头。
“不孝”二字如惊雷炸响,围观众人顿时哗然。在大夏朝,不孝是足以毁掉一个人一生的重罪。
“这克星早就该赶出去了!若不是他,老爷子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崔氏的哭嚎适时响起,字字如刀,狠狠扎向许栩。
许本善避开许栩的目光,对魏长丰躬身:“此乃我许家一致决定。”
议论声、惊呼声四起。许栩下颌绷得死紧,目光逐一扫过堂上端坐的崔氏、义正辞严的许本善、低头不语的许本存,以及那两个噤若寒蝉的婶婶。周遭投来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甚至有人低声附和着“克父克母”。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凉透了。那些他默默承受的冷眼、那些他独自咽下的委屈,在这一刻化作尖锐的冰棱,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原来,有些血脉至亲,比外人更懂得如何将你置于死地。
既然如此——
许栩的肩膀不再紧绷,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他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爷爷的灵床,伸手取过案几上那柄爷爷用了半辈子的铜剪刀。那剪刀很旧了,柄上还残留着爷爷掌心的温度。
“栩小子!你要做什么!”魏长丰厉声喝道。
许栩恍若未闻。他左手抓起额前那
缕总是被嘲笑的微卷黑发,右手铜剪掠过。“咔嚓”一声轻响,一缕断发飘然落下,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随即屈膝,重重跪在灵前,背脊挺得笔直如松。再抬头时,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燃着近乎灼人的光。他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孙儿许栩,今日在爷爷灵前削发立誓!自父亲离世,孙儿便跟随爷爷身侧,敬他,慕他,从未有半分不孝之心!祖母不喜,孙儿亦无半句怨怼!今夜更无不敬之举!若违此誓,天雷殛之,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灵堂内霎时死寂。崔氏被他眼中那片沉郁决然的黑震慑,竟一时失语。
许本善脸色铁青,许本存更是惶然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围观的邻人也被这少年破釜沉舟的气势所震,再无一人敢出声非议。魏长丰看着跪在灵前的少年,看着
他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他手中紧握的那缕断发,心中暗叹:这哪里是发誓,这分明是以性命为祭,与过去的忍辱负重彻底割席。
魏长丰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高壮中年汉子身上:“许本存,你是村里公认的老实人。当着你这刚走的老父亲,你说实话,栩小子,当真不孝?”
他又看向崔氏与许本善:“不孝乃重罪。谁不知许老爷子生前最疼栩小子,崔氏你却素来不喜。老爷子刚走,便要以不孝之名驱逐长孙……”他语意微顿,“说话前,可要掂量清楚,别让乡亲们以为,你们许家合起伙来,欺负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此话如针,刺得许本善脸色骤变,
崔氏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老爷子咽气后许栩出门报丧,崔氏则是惊愕交加,气愤之下扬言要把许栩剔除家门,那本是气话,可转念一思量,就再也不想那克父克母的丧门星待在许家。
许本存受不住村长目光,嗫嚅道:“爹……爹是突发心疾。饭桌上,是有些口角……”
“是谁和谁的口角?”魏长丰紧追不舍。
“只……只是寻常争执……”许本存头垂得更低。
魏长丰环视在场许家男丁,又瞥向门外那些闪躲的妇人目光,心下明了。“既如此,不孝之名,无从谈起。”
他看向跪得笔直的许栩,终是道出:“许老爷子生前与我言明,他死后即分家。许栩身为长孙,分得家产三成。”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窃窃私语声顿起。
崔氏与许本善等人愕然当场。“我这里有许老木匠亲笔所书、画押的分家契约。”魏长丰取出一纸文书,“已请官差见证,此乃备份,我处与里长处皆存有原件。”
崔氏一把夺过,她不识字,只催许本善快念。
许家共有水田二十四亩,旱地六亩,山地二亩。现存银钱二百八十贯。许珩将田产银钱均分三份,许栩得一份。那座两进新院,二子许本善得前院,三子许本存得后院,许栩分得跨院及木工房。崔氏由两子奉养。那座位于后山的祖屋,亦归许栩。
“老头子!你糊涂啊!”崔氏未等听完,便扑到许珩身上嚎啕起来。屋外,许本善的妻子高丽娟幽幽哭道:“公公心里只念着大孙子,可怜我的谦儿、昭儿啊!”她身旁一个十来岁的胖小子闻言,猛地冲进堂内,抡拳便打向许栩:“打死你!”
许栩侧身避开,那孩子收势不及,一头撞上凳角,登时哇哇大哭。高丽娟见状,假哭变作真嚎:“丧良心的!连小孩都下得去手啊!”
场面再度混乱。院外围观邻人啧啧摇头,这许家的脸面,今夜算是丢尽了。
魏长丰被吵得头痛,那纸契约已被崔氏撕得粉碎。
“这煞星休想拿走许家一个子儿!除非我死!”崔氏嘶喊着,状若疯癫。
“够了!”魏长丰勃然怒斥,“许栩是许家长孙!其父许本至更是为国捐躯的烈士!尔等如此行事,真当我不敢请里正来,将今夜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公之于众吗?!”
“烈士之后”四字如惊雷炸响,堂内霎时一静。若真闹到里正面前,许家颜面何存?崔氏喘着粗气,恶狠狠瞪着许栩,胸口剧烈起伏终是没再言语。
一片死寂中,许栩缓缓自灵前起身。他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亲人”,最后落在那片被崔氏撕碎的契约纸屑上,眼神沉寂如古井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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