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涩的嗓音打破了灵堂的死寂:
“我本是许家嫡孙。”许栩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若无‘不孝’之实,却要无故逐我出家门,这便是不睦。”
“不睦”二字如石子投湖,在人群中激起涟漪。魏长丰微微挑眉,崔老太婆的脸色瞬间狰狞,连一直沉默的许本存也皱紧了眉头。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他们要将事情做绝,他也不必再留余地。
崔氏正要发作,许栩却已沉沉开口:“跨院与银钱我都不要。只要山上祖屋、两亩山地,还有我嫡亲祖母沈氏与我娘吴氏的嫁妆。那三分的田产,我也可以放弃。”
堂内一片哗然。许家人面面相觑,难掩喜色。崔氏更是死死盯住他,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你当真不要那些田产银两?”许本善狐疑地打量着他。
“当真。”
崔氏急忙高声道:“大家可都听见了!这是他自己说的!”
许本存迟疑道:“那……你往后如何过活?”
魏长丰也皱眉劝道:“栩小子,不必如此委屈自己。你爷爷留下的契约,便是告到官府也是作数的。”
“魏叔,我话还未说完。”许栩在爷爷灵前郑重叩了三个头,起身转向许家众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放弃这些家产,只为换一样东西——爷爷传下的许家手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二叔三叔紧绷的脸:“从今往后,我将以许家手艺另立门户。二叔、三叔,还有祖母崔氏,不得干涉,更无权分利。”
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一道孤绝的影子。
“此后,我许栩便是许家嫡脉正统。与庶出一脉,各不相干。许氏的家传手艺,唯我一人继承。二叔、三叔及其子孙,再无传承之权!”
这话如惊雷炸响,许本善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许本存更是像吞了苍蝇般难看。他们原本不将这木匠手艺放在眼里,直到这次建新屋,才见识到其中门道。许本善正盘算着让长子跟着学艺,谁知许栩竟釜底抽薪,宁可舍弃偌大家产,也要断了他们的念想!
更刺痛他们的,是那“庶出”二字。
大夏律法明载,正妻所出为嫡,继室所出为庶。许栩是嫡长孙,本就是手艺传承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此刻搬出这条律法,虽显得不近人情,却合情合理合法。
崔老太婆气得浑身发抖。“庶出”二字正戳中她的痛处。她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继室的身份!
魏长丰冷眼旁观。许家人个个面色铁青,却无人再出声反驳——那三分家产实在太诱人。八亩上等水田、两亩熟地,加上三十贯现钱,足足五十八贯。而许栩只要那座年久失修的祖屋和两亩薄田。
至于祖传手艺,终究是虚名。只是“庶出”这顶帽子,怕是要让许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了。这些看热闹的邻里们在心里嘲笑,许家老二老三在自己老爹尸体面前欺辱大孙子,这下倒好了,被拿捏的死死的。不过要真按那样分了家,道也还是栩小子吃亏。
嗨,大一辈就能压死一辈,更何况是大两辈?栩小子想要另起炉灶,不割肉怎么能行?
“既然双方无异议,便立契为证吧。”魏长丰唤来几位村中耆老作见证。
许栩带走了爷爷那套木工工具。崔氏还想阻拦,被魏长丰一句“那是祖传之物”堵了回去。沈氏和吴氏的嫁妆早已破损不堪,折价一贯钱。最后,许栩从工具房暗格中取出一只木匣——里面是沈氏留下的玉佩和玉簪。崔氏见状,当场气晕过去。
这场闹剧终于落幕。
待众人散去,许栩独自跪在爷爷灵前,换上素服,系上麻绳。
夜深人静,白天的铮铮硬骨悄然褪去。他望着牌位上爷爷的名字,终于允许悲痛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下晌发生的事此刻也如潮水般从脑海深处袭来。
他午后从地里回来,径直进了木工房。新屋落成后,这里成了他唯一的避风港。他近日雕琢的兽首已初具雏形,獠牙怒目,带着几分笨拙的凶悍。比起爷爷手下那些活灵活现、纹饰繁复的精品,他深知自己还差得远。搁下刻刀时,窗外天色已染上橘灰。他仔细拍去衣摆沾染的木屑,每一粒都不肯放过,仿佛要掸去这宅院里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净手后,他才沉默地走向庭院。
中秋的圆月尚未升至中天,院子里已摆开饭桌。农家视这团圆节仅次于年节,一家人难得地聚在一处。
许栩悄无声息地走来,选了离爷爷最近的那个角落位置坐下。他刚落座,二叔家的大儿子许谦便像被惊着了似的,立刻端着碗跳开,小跑着挤到继祖母崔氏身边,胖手指着桌子中央,眼睛却斜睨着许栩,扯着崔氏的袖子:“奶奶,我要吃肉!”
崔氏那张布满褶子的脸立刻笑开了花,捏着孙子的胖脸蛋,声调扬得老高:“哎哟,我的谦哥儿想吃哪块?奶奶给你夹!”
晚饭确实丰盛。崔氏将一大块油亮的红烧肉夹进许谦碗里。桌中间还摆着一只焦黄的烧鸭,是二叔许本善下午从镇上带回的。三叔许本存刚从地里回来,正笑着给五岁的小女儿许兰兰喂饭,他的媳妇王巧儿安静地在一旁布菜。高丽娟则抱着三岁的小儿子许昭,小心地吹凉米羹。
许珩老爷子平日严肃的脸上,此刻也难得地露出些许笑意。他见许栩坐定,才示意老二、老三一同举杯。村中自酿的米酒不算烈,却足以让老人舒展眉头。他望向沉默的大孙子,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欣慰。
许栩已十七,到了能说亲的年纪。这两年在祖父悉心教导下,木工活已颇像样子,眼看就能独当一面。许家这门传代的手艺,许老木匠本以为要断在自己手里,没想到这长孙不仅肯下死力气学,难得的是手下真有几分灵气。
只是看着大孙子那张过分沉静的脸,许珩就不由得想起早逝的长子,还有那苦命的沈氏,心口一阵酸楚。这些年崔氏对大孙子的刻薄,他并非不知,却碍于家宅安宁,不能明着回护。而那些“丧门星”、“讨债鬼”的闲言碎语,他也只能在听到时呵斥几句,更多时候,这孩子只是沉默地扛起一切。
许栩的眉眼极像他娘沈慧。当年兵荒马乱,那北方逃难来的女子,据说是好人家的女儿,与家人失散,昏倒在山里。许珩伐木时救下她,安置在山洞,日日送饭,还多方托商队打听她家人下落。一来二去,两人便生了情愫。
许栩继承了祖母微卷的头发和冷白的肤色,身量也比寻常农家少年高挑许多,在村里格外扎眼。幼时因这头卷发,他没少被孩童追着骂“小妖怪”;长大后,因这过于清俊的相貌,又常被些地痞无赖堵着调笑,说他细皮嫩肉怕不是个兔儿爷。而崔氏每每看到他,就像看到那个她一生都无法企及、只能靠嫉妒去抹杀的女子影子,随着许栩年岁渐长,那份不喜便愈发刻骨。
小时候被欺负了,他还会哭着找爹爹、寻爷爷,也曾是个活泼爱笑的娃娃。可越大越不明白,为何独独自己招人厌弃。爹爹去世后,他便习惯性地微垂下眼,用长睫遮掩过于肖像祖母的眸子,终日跟着祖父上山伐木、在工房做活。旁人嘲弄,他不再争辩,只用拳头打回去;奶奶不喜,他便也收回所有期待,将自己冻成一块冰。硬是从白嫩爱笑的孩童,长成了如今这沉默孤冷的少年。
崔氏眼角余光扫过那紧闭的木工房门,心中盘算:这小子自他爹死后就跟在老伴身边,老头子私下定没少贴补银钱,少说也攒下一贯了吧?这次建屋,他也跟着忙前忙后。这青砖大瓦房,光砖就花了五十贯,石条、青瓦、木料、砂石再加上人工,统共近二百贯。这么大个人了,吃家里的住家里的,也不见往外拿一个子儿贴补!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拔高了些:“老伴啊,这新屋是气派,可家底也掏空了大半。往后一大家子嚼用,眼看就要见底了,孩子们也该往公中贴补些,你说是不是?”
许老木匠一怔,尚未开口,老二许本善已嬉皮笑脸地接话:“娘诶,我和老三的工钱可都一文不少地上交了,兜里比脸还干净!”
旁边的高丽娟用绢帕擦了擦幼子的嘴角,丰腴的身子转向婆婆,语气娇嗔:“可不是嘛娘,我们房里哪有余钱?想给谦儿买块饴糖都摸不出半个铜板呢。”她眼风似无意地扫过许栩,“大侄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许老木匠这才咂摸出味儿来,心头火气“噌”地往上冒。
许栩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清冷:“二婶,我没什么钱。”——昨日,他分明看见这位二婶带着许谦从镇上的香料铺子出来,手里还拎着个不小的纸包。
高丽娟像是没听见他的否认,自顾自地叹道:“我说大侄子,男人家还是得有些积蓄。这转眼就要说媳妇了,没点家底,哪家好姑娘肯跟你呦?”
许栩眉头微蹙。他在爷爷工房里帮忙,多是打下手。偶尔做出几件像样的成品,也都换了更好的木料回来。爷爷私下塞给他的几百文,是他全部积蓄。他大部分时间泡在工房,余下便是做家务、干农活,确实没有分文外快。
许珩此时沉声道:“栩儿他爹走了这么多年,这孩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尽孝。日后他成家,我这做爷爷的,自然要出这份钱!”
许栩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一紧。爷爷总说手艺需时间打磨,他便心无旁骛地学了十年,从未计较过银钱。却不知爷爷早已默默为他打算。看着满桌“亲人”或明或暗的逼迫,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该早点去镇上寻个活计,也不至于让爷爷这般为难。
崔氏一听,顿时炸了毛,嗓音尖利起来:“老头子你真是老糊涂了!这讨债鬼吃我的穿我的,你还要往外倒贴钱?!”
许本善也撇了撇嘴,低声嘟囔:“爹,您这心偏得没边了。”
“老二!他是你亲侄儿!”许老木匠气得直喘,话音未落,崔氏已不甘示弱地拍案而起。
“老头子你敢给一个子儿试试!”崔老婆子气头上,话越发不堪入耳,“养这么个丧门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人都死多少年了,你还念着那贱人的好!你睁开眼看看,这些年是谁陪你到现在的!”
许老木匠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崔老婆子却越骂越起劲,眼珠子一转,下了决断:“这丧门星克父克母,早晚克死全家!正好祖屋空着,你赶紧收拾铺盖,给我滚去那边住!”
“你……你……”许老木匠猛地站起,身子剧烈摇晃,手指着崔氏,脸色涨得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心口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出来,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爷爷!”许栩目眦欲裂,扑上前欲扶,却被不知谁猛地推开,踉跄着摔倒在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如山的身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哎呦!老爷子!快,快请大夫!”崔氏也吓住了,哭天抢地地喊起来。
之后的混乱,许栩不愿再忆起。
他只记得,爷爷被抬进屋前,用尽最后力气,攥住他的手腕,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地说:
“栩儿……许家的手艺……交给你了。”
灵堂里,香火缭绕,纸钱灰烬飞舞。许栩笔直地跪在棺椁前,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一滴滴砸在冷硬的地面上,混着香灰纸屑,一同化作了灰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