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老爷子走的突然，据说是在席间活生生被气死的，许家人对此都三缄其口，对外一致宣扬许老爷子是突发疾病去世。可那天的分家一事闹的沸沸扬扬，村子里有那婆子媳妇私下里议论，都说这许老爷子其实是被崔氏气的当
吐血死的！
这可犯了大忌会，崔老太婆听到传言后一病不起，许家私下里气得跳脚，却没法辩白。最终跟村长商议，打算将这白事办的隆重些，许家请了和尚为老爷子擦拭身体，更换寿衣，又撒上柚子叶泡过的水去秽气。崔老太婆还拿出了些棺材本，延请和尚为老爷子做了场法事，并选了良辰吉日，停灵七天后下葬。
这天，大湾村后山的羊肠小道上，送灵的队伍在寂静中缓慢行进。超度的僧人特意嘱咐过，路上不可高声哭嚎，以免惊扰亡灵。走在队伍侧方的妇人满面哀戚，是嫁到隔壁镇子的小姑许慧欣。她不时从孝服口袋里抓出一把纸钱，低喃着祝祷之词，任由山风将惨白的纸钱卷向幽深的山谷。
不远处，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不疾不徐，悠闲得像是在山间漫步。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许栩，很快便与那骑马之人迎面相遇。
马是匹西域血统的骏马，通体乌黑，毛皮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马上的男子看着二十出头，一身粗布襦袴，嘴里懒洋洋地叼着根草茎，腰间却挎了柄与这身打扮不甚相称的重剑，背上还有个半旧的包袱。
这一人一马，颇有几分说书人口中江湖客的落拓不羁。但若细看，便能察觉那看似松垮姿态下隐含的紧绷——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眼神锐利，绝非寻常贩夫走卒。
许栩的目光，恰好与那男子撞个正着。
对方勒住马，姿态从容，看向他时，原本就微微勾着的嘴角上扬了几分，露出一个近乎笑意的表情。他眉眼深邃，炯炯有神，虽是风尘仆仆，却难掩那份俊朗挺拔。
许栩觉得这人隐约有些眼熟。
顾非打量着路前的送葬队伍，目光扫过为首那名少年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像是连日未曾合眼，单薄的丧服被山风一吹，更显得身形空荡，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怀里紧抱的牌位一同消散在这凉意里。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身上发冷。他正想开口搭句话，却对上了一双眼睛——那眼瞳黑得沉静，不见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得，是个冷面的。顾非心下了然。
两人在狭路上相对而立，一时无声。后面的队伍跟了上来，一个精瘦汉子越众而出，自称是许家二郎许本善。顾非眯了眯眼，视线再次掠过许栩那过分沉静的脸，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他机敏地朝众人抱拳致歉，言语爽利，随即轻扯缰绳，利落地将马驱至路旁，默默为这队白事人让开了前路。
送葬队伍消失在山路尽头，顾非只瞥了两眼便收回视线。他轻扯缰绳，控着马儿缓步前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四周景致。
十年了。
当年他离村时，大湾村还蜷缩在后山腰上，如今山上的屋舍空了大半，稍有余钱的人家都迁到了山下平坦处。
西南之地多山，大湾村三面环山，南面的后山连着绵延险峻的崇山峻岭。一条百丈宽的弯弧河流从山涧奔涌而出，将村子一分为二——这便是大湾河，村名也由此得来。河岸两侧的荒地不知何时已开垦成片片水田，青砖瓦房与土坯房错落其间，多是近年新建。西、东两面茶山上，依稀可见采茶妇人挎篮行走的身影。
那几个妇人正边走边闲扯，从秋收赋税说到谁家儿郎该说亲了，没一会儿便嘀嘀咕咕议论起许家那个“克父克母”的大孙子，连亲爷爷都在饭桌上被他气死了，越说越起劲，全然没注意前方立着的一人一马。
顾非本欲问路，见她们说得热闹，便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待听到“许家”、“克父克母”这些字眼，他眉头微挑，故意加重了马蹄声。
“几位婶子，问个好！”清亮的嗓音带着笑意，听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妇人们闻声抬头，顿时眼前一亮——好个俊朗的后生！这是谁家亲戚？
一个圆脸妇人嗓门洪亮：“小伙子，这马可真俊嘿！”几个妇人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叫婶子们什么事呀？”
顾非笑得爽朗：“想去村长家，找不着路了。”
“找村长什么事？”另一个婶子好奇打量。
“这不是当年服了兵役嘛，如今退伍回乡了。”顾非拍了拍马脖子，语气轻松，“谁知村子大变样，连村长家都找不着了。”
胖大婶诧异：“咱们村服兵役的不是去年就回来了吗？”
“嗨，受了点伤，耽搁了。”顾非说得轻描淡写。
众人一听，纷纷热心地指路，几个妇人眼神发亮，俨然在打量待选的女婿，看得顾非心里直乐。临别时，他大大方方地拱手：“多谢婶子们指路！我叫顾非，以后还得劳乡亲们多多照顾！”
这话又惹得妇人们心花怒放。只是“顾非”这名字听着耳熟……还没等她们细想，就见那人骑马到了村长家门口，利落下马时却踉跄了一下，露出明显的跛态。
啧，有些不稳重啊。
再定睛一看——好嘛，原来是个瘸腿的。妇人们心中的火热顿时消了八分，纷纷叹息：这后生看着俊朗，可惜了，是个残废。
等等……顾非？
顾非！不就是当年那个遛猫逗狗、上山下河，专抢小孩零嘴、还没法找他爹娘评理的弃儿吗！那小子十年前突然不见，都以为他冻死在哪年冬天了！
剩下的两分好感瞬间清空，婶子们的眼睛却比刚才更亮了——好家伙，这可是个大八卦！那痞子回村了，还瘸了腿，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动静来，可得看好自家孩子！
村长家是三合院的青瓦房，门外挂着显眼的灯笼。顾非牵马在门外站定，院里翻晒谷子的年轻汉子看见他，诧异地打量了眼马匹，这才招呼道：“来找我爹的？进来坐。”转头朝屋里洪亮一嗓子：“爹！有人找！”——这是村长家大儿子魏常林。
顾非一瘸一拐地迈进院子。院中有棵开得正盛的桂花树，树下设着石桌石凳。魏常林示意他在石凳上歇脚。
顾非冲他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痞笑：“你小子相貌没大变，记性倒是差了不少。”
魏常林一愣，这欠揍的语气……他上下打量着顾非，确认不认识，撇嘴道：“这位兄弟，我那边忙着呢，待会我爹就出来，等着吧。”说完也不管顾非反应，径自回去打谷子了。
顾非看得直乐，也不恼，自顾自倒了杯凉茶，又薅了把桂花撒进去，悠闲地呷了一口。
魏长丰走进院子时，正看见这幕——那人坐在石凳上，对着杯凉透的桂花茶，竟喝得一脸享受。
“村长，十年不见，您还是这么精神矍铄！”顾非听见脚步声，转头笑道。
这夸张的问候让魏长丰噎了一下：“呵呵，小兄弟真会说笑。”他瞥了眼偷瞄这边的儿子，“常林，去换壶茶来。”随即在顾非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衣着普通，马却神骏；腿脚不便，姿态却从容。他琢磨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开门见山：“我看小兄弟眼生，不知十年不见从何说起？”
顾非笑眯眯道：“村长，我是顾非啊，十年前服了兵役，如今退伍归乡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纸文书推过去。
“顾非？”魏长丰怔住，仔细端详片刻。眼前之人和记忆里那个泥猴子相差太大，不过……这讨嫌的劲儿倒是一点没变。他神色复杂，一时无言。
提着茶壶过来的魏常林恰好听见，嘴角一抽——这人是顾非？村里哪个年轻汉子小时候没挨过他揍……王屠户家的小儿子鼻梁上那道寸长的疤，至今说亲都难！他看了眼刚沏好的茶，顿时不想给了。
魏长丰很快恢复常态，语气从容了些：“好小子，退伍都比旁人晚半年。”
“受了点伤嘛。”顾非一笑，顺手拿过魏常林手里的茶壶，给村长斟了一杯，眨眨眼：“如今荣归故里，往后可要仰仗村长和常林兄弟多多照顾了。”
魏常林眉毛直跳——这哪是求照顾的态度！
魏长丰倒是淡定：“好说，好说。”他拿起文书，“随我到书房详谈吧。”
农家的书房陈设简单，一桌一榻，几把木凳。魏长丰在桌前坐定，展开文书细看，初时神色如常，渐渐露出惊容。他反复看了几遍，又瞄了眼悠哉品茶的顾非，谨慎道：“可有印证？”
顾非从袖袋里摸出个两指宽的铜印，龟钮，末系青色丝绦，随手抛了过去。
魏长丰手忙脚乱接住，待看清印文上“左庶长”三字，神色又是一变。
两人在书房谈了半个时辰方出。顾非背着手，迈着步子出院门。魏长丰欲送，顾非摆摆手，翻身上马，嘚嘚而去。
待那身影远去，魏长丰对埋头翻谷子的儿子唏嘘道：“常林啊，顾非……好歹是保家卫国回来的，是个好男儿。”
魏常林诧异地抬头：“爹你说啥？就他？”好男儿？顾非要是好男儿，村里母猪都能上树了！
“你小子！”魏长丰拍了他一掌，“日后顾非要常住村里了，你不结交可以，千万别招惹他，记住了？”
魏常林撇嘴：“谁稀得招惹他！”顿了顿，又八卦道：“爹你怎么对他那么客气？”
魏长丰瞪眼：“少打听！过几天去帮他把顾猎户那旧屋子收拾收拾。”
魏常林哀嚎：“哈？我还不如陪媳妇儿呢！”
魏长丰恨铁不成钢地捶了儿子一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罢了，只要不惹事就好。至于其他……多想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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