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青晦,衬得江岸茂密的树林愈加幽绿,满地落叶拽着晨风,打旋朝东边飘去,像热情滑稽的引路人,任身后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兀自领了那头戴斗笠的青衣剑客踏入陌生之地。
渔夫背起竹篓,抬眼见一身姿轻盈的少女在面前停下。
“请问,前方可是临江城?”
战事初歇,国界两边肃杀之气未消。渔夫瞥见她腰间的利器,不敢直视其面容,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临江,扬国水师两次渡江的起点,也是先王姬伯履毒发身亡之地。姬衡如今设宴于此,复仇之心昭然。局面既已在其掌握之中,且看他要如何安排。
阿越极目远眺,旭日东升,盛光刺目。她微眯了眯眼,远景在晨曦中变得模糊。朝霞为衬,依稀凸显层林尽处,隆起的山头之上伫立着的高台剪影。
那里应该就是雅音姐所说的玲珑山,山上楼台曾由姬衡主持建造,名为绮梦,已废弃多年。传说十多年前仙女下凡,在绮梦台翩翩起舞,引来栖息山涧的白孔雀久久徘徊。这故事在民间盛极一时,却不知为何,慢慢不再被人提起。绮梦台因传说而举国闻名,成为无数艺伎向往之地。这里本要承办太子姬衡的婚庆,却也因那年国殇而被封禁。
雅音姐说,身为歌女时,她有幸登上过绮梦台,向下看去,可将整座城池收入眼底。可那地方并不给人开阔之感,而是像极了被挂在高处的鸟笼,竟有种徒望天地之大,插翅却也难逃的无力。
来的路上听闻,姬衡一抵达临江,便下令翻修绮梦台。
阿越有预感,旅途的终点也许就在那里。她希望自己不会是笼中之鸟,而化作登高展翅,飞往九天的雄鹰。
想来不禁有些兴奋,少女加快步伐,哼起从妘谦那儿听来的小曲。
听说扬国有美酒冠绝天下,待赴宴之日,她定要讨来一壶助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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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卷起高楼上的旌旗,寒露挂在檐角坠坠欲滴。
夜尽烛熄,扬王姬衡身披狐裘,斜坐案边,又是整晚未眠。
薛缜进来请安时,他僵硬的身体才略微一动,换了个姿势,神情如旧。
“王上……”薛缜手提染血布袋,有事禀报,但见姬衡面色疲惫,精神不佳,便吞下原要说的话,关切道,“王上可是身体不适?臣这就请御医来。”
姬衡摇头,轻笑了笑。多年恶疾予他的病容无法褪去,曾经俊朗的脸庞被岁月雕出几分阴柔。
黯淡的晨光中,薛缜竟荒缪地产生一丝熟悉感。意识到自己直视王上许久,极为不敬,忙垂下眼帘。
姬衡瞥见他手中的东西,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叹道:“拿走,寡人不想看。”
“是。”
“也别随意扔了。接回尸身上去,找个好些的地方,葬了吧。”
“……”
薛缜顿了顿,点头,没有说出叛徒死后,其尸体已被浸入剧毒,腐蚀殆尽。
扬王自然对隐鹓阁的手段一清二楚,三年前消灭九方烛余党,他用的刑罚比之残忍百倍,更不用说十年前那场动乱的平复……
但也是自隐鹓崩解时起,姬衡的狠辣远不如从前。许是多年的恨意耗尽了所有心力,他虽身体得以好转,脾性却不可遏制地慢慢软化下去。
时至今日,扬国大获全胜,虞王俯首称臣,他如愿以偿,本该畅快,然而并不见丝毫欢喜,反而满腹愁绪。
吩咐安葬被处死的叛徒,更是前所未有。
这仁慈来得过于突然,过于巧合。结合眼下时机,让薛缜感到十分不安。他将布袋收回身后,微微欠身,即使知道君主此时心情不佳,也忍不住开口问道:“虞王……妘谦已被带到,就在山下候着,王上是否要提前接见?”
姬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静静望向雾色朦胧的远山,仿佛已将当下琐事都抛之脑后,恍惚沉沦在久远的旧忆当中。
“阿缜,你近来,可曾梦见过……一些旧人?”
“……”
薛缜心下一沉,瞬间生出些惶恐来,随即发现王上并非质问,才稍稍镇定。
姬衡未收回目光,没有在意薛缜的沉默,仿佛回到过去的三年间,偶尔说些怪话时,要他聆听便可,如同对着暗处的影子疏解内心,苦乐悲喜独留自身品味。
“寡人这几夜,重见许多故人,这才发觉,即使是曾经最为刻骨铭心的面容,也已看不清了……”
薛缜眉头轻蹙,隐有猜测,抬眼看了看王上,未敢出声。
天光渐进亮起,模糊了姬衡的眼帘。忽而自深涧飘来一声清鸣,雪白的孔雀展翅高飞,尾羽掠过高台华美的雕栏,扫过台上少女旋起的裙边。
歌声幽咽而渺远,只听她唱着:“我弃君心浮尘间,此生飘摇再不见。”
回过神时,那里寂静空旷,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姬衡压下胸中一股突如其来的悲戚之感,几不可闻地叹了叹。
“王上,还有两日便是大庆,您……保重身体。”薛缜意在提醒虞国之事,姬衡如此状态,令他不免忐忑。
扬王望着他,良久后,沉声道:“由你安排,寡人很是期待,热闹些就好。”
薛缜明白言下之意,放心不少,遂躬身退去。
待房门轻闭,姬衡缓缓起身,欲挪去榻边,却突然趔趄,脑中熟悉的痛感袭来,令他倒吸一口冷气。
耳畔涌起杂乱如麻的嘶喊与哭嚎,夹杂着亡故之人的温声安慰。
待喧嚣如晚潮般褪去,他庆幸自己没有如从前那般失神发狂时,怔然发现佩剑已出鞘,却不在手中,而是被弃掷于地。
姬衡自嘲一笑。倒底是蹉跎半生,不复从前。
晨光镀上面前的铜镜,乍望镜中男子,满头青丝仿佛已变白发苍苍。
-
阁楼外,黑乌鸦站在树梢顶端,望着那如影子一般,身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疾步走出。
它抖了抖翅膀,发出清脆的啼声,引得正于树下赏菊的胡祥抬起头来。
看见薛缜,胡祥温和一笑,同他打了招呼。
薛缜眸光微凝,停下脚步颔首致意:“这几日辛苦大人了。”
“哪里哪里,胡某没别的本事,愧得高职,无以为报,只得尽力为王上排忧解闷。王上不嫌弃老夫油嘴滑舌,愿意同我闲谈,我已荣幸之至,何谈辛苦。”
“大人过谦了。”薛缜平静道,“有您陪伴在侧,王上舒心不少。我等也免去许多担忧。”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胡祥摇头笑道:“要论辛苦,薛统领您才最是忙碌。大局已定,往后若再有风波,也是从明面上转到了暗地里,就全得您来操心了。”
“职责所在。必当尽力。”
“哈哈……”
客套话说罢,二人短暂无言。胡祥目光闪烁,显然另有想法。薛缜静睹如鹰视,看得明白,他亦心存猜疑,欲作试探。
黑乌鸦展翅在两人透顶盘旋几圈,突然俯冲下来,利爪在男子的肩头猛然一抓,划破了表层衣物。
“哎呀,你这小畜生!”胡祥作势打了下飞回身边的宠物鸟。
“无妨,”薛缜不甚在意,“瑞儿应是知道您还有事欲商量,不想我离开吧。”
“哈哈哈。”胡祥笑道,“薛统领果然敏锐过人。”
“老夫听闻南隐鹓……”他稍作迟疑,叹了口气,“那帮叛徒里,有个新晋小头目,是位扬国姑娘,代号离雀,现已投诚于你,可有这回事?”
薛缜点头:“不错,大人消息详尽,难道是认识?”
胡祥皱起眉头,面色逐渐凝重。
“如此……老夫明白她是谁了,应是当年留燕救下的那位姑娘。”
“……哦?什么时候的事?”薛缜听到留燕此名,稍有些动容。
胡祥犹豫道:“说出来只怕引统领生气。”
“留燕救那姑娘时,已在虞国。至于老夫如何得知……唉,这些年来,同她仍有联系的,也只有我了。”
“……”
枫叶在两人身旁飘落。薛缜远放目光,望见天色青冥,山林朦朦,竟也似触景生情,生出少许恍惚。
“她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可好?”
胡祥回答:“定居卫国,生活也算富足。燕儿姑娘辛苦多年,终于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
“那便好……”薛缜喃喃道,“我最对不起的人,她是其中之一。”
“唉……往事纷扰呐。”胡祥隐去眼底深意,凝视青年,怅然说:“燕儿是个重情重义,爱憎分明的女子。她虽曾与我们一同在暗无天日的漩涡中周旋,却从未像我们这般千思百虑。她的世界很纯净,以至于到后来,无法接受最敬仰的首领被亲信背叛,无法接受最信任的伙伴转而效忠仇敌。”
“……所以,她便与那批更加可恶的叛徒结盟,拥护敌国公子称王?”薛缜冷笑。
一向笑眯眯的胡祥听闻此话,也严肃起来,正色道:“统领果然固执己见,不肯相信留燕从未背叛。隐鹓分裂之际,你只知道她决然随鹤部弃你而去,孰不知她的痛苦,不逊于你。”
“凤魂失控,鹓主入魔,而你偏在此时向王上自首。你知道多少人因此视你为罪魁祸首,多少人恨你入骨,想要置你于死地?留燕是最了解你的人之一,同样无法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但她仍愿意相信你或许会有难言之隐。在老夫决意离开时,她甚至前来恳求,不想当时千夫所指的你孤立无援。可惜,她低估了你的决心,低估了你对王上的忠诚。当你的剑染上隐鹓的血,她终于意识到,再不离去,她与她的下属都将成为你献给王上的祭品。”
薛缜神情阴暗,气息已不稳。提及往事,总还是难免激动。“是她错看了在下。好在最后终于识得我真面目,也不算晚。”
他的话锋转变太快,胡祥竟从中听出几分哀怨,心间嗤笑,腹诽道:这小子果然还是那样。只要抓住了他的死穴,三言两语就能破其心防。
“哎呀,你看老夫,口无遮拦,这不经意间,又惹您不快了。”胡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迅速换上笑脸,感慨了一番世事无常,拍着青年的臂膀道,“时至今日,老夫与仍在的一些旧人都已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也钦佩你的选择。即便是曾立誓与你死生不相往来的留燕,也在抵达卫国之后,向我询问过你的状况。其实,她当年用自己的威望,迫使了一些欲行刺杀之举的激进成员随她离开,既避免了内部相残,也为你控制组织减轻了些压力。这份最后的情意,不求你明白,也无需你留念,只为让她自己不留遗憾。”
“后来在虞国,她也明白鹤部是何居心,并不愿同流合污。你应该听秦铮说过,这些年,她将追随自己的下属好生解散,对任何命令都不理不睬,直到最后只身离开,也没有为叛党办任何一件事。至于卫灵……唉,那姑娘身世凄惨,只能靠凤魂药屑存活。留燕万分怜惜,虽不愿她效忠叛党,可是若带走她,无异于夺其性命。”
“故而,卫灵只能留下。但她也告诉这个亲信,秦铮非她正主,危难之时不可倚仗,这才有了她投诚一事。”
薛缜微怔,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多谢大人,解我多年心结。”只在此刻,他像是卸下了肩上重担,抛开所有猜疑顾虑,由衷地向面前人表达真意。
你要解的,何止这一个心结,最大的那道坎儿若过不去,才真是会要了你的命。胡祥暗忖。明知自己不该对如此人物心生怜悯,可倒底也是曾经看着成长的孩子,瑞儿如果还活着,应该和他一般年纪。
旁人不会知晓,这个杀伐果断的冷面剑客实际是怎样的性情。有的人表面越是满不在乎,内里越是偏执痴狂。
作为曾负责情报的“老鸦”,胡祥自是了解一切,他们这些被组织最深处那诡异可怕的力量所聚集起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是不正常的。薛缜常年位于隐鹓中心,不可能不受影响,说到底,也是命运弄人啊。
不过真有些期待,当飞来的石子打破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心水,这个狂妄的青年会扭曲成什么有趣的模样。
胡祥暗自发笑,他偶尔的怜悯可比不过玩弄人的快感。不出意料的话,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欣赏到一出不错的表演,那将会是他值得回味半生的乐子。
“咳……薛统领。胡某为自己方才的不敬深表歉意。老夫一时激动,说话失了分寸。这些旧事,平时讳莫如深,也是憋的久了,加之思及故人,心绪难耐,忍不住想吐出来。”胡祥将内心的玩味遮得严严实实,面色沉重,言语诚恳,“老夫知道,统领从不杀妇孺,但也从不轻信外人,那卫姑娘已归顺,如今看来不再有利用价值,老夫斗胆一问,您打算如何处置她?”
薛缜道:“我找人为她诊过,那女子如果放着不管,的确命不久矣。如果她没有完成诺言,我不杀她,任她毒发身亡就是。但她承诺不假,的确诱使秦铮自投罗网,那么我也不会食言,便供给她五颗凤魂凝血丸,可保她十年无恙。”
“统领仁慈。”
“至于她的去留,全凭自己。我本就无意扣人,今日看在留燕的份上,那当然更是眼不见为净。”
话音刚落,黑乌鸦欢快地飞了起来,胡祥看似松了一口气,抚袖拱手,颔首作揖。
“老夫惭愧,愿代留燕谢过统领。”
“大人无须多礼。”薛缜扶住他,面上也有些难为情,“是我欠她,算不上偿还。求个心安罢了。”
胡祥表现得感恩戴德,心中则自吹自擂,原来老夫这喉舌还如从前那般伶俐,添油加醋的一番陈述倒真能打动这罗刹几分。那神神秘秘的卫灵姑娘应是能得个自由身了,且看她今后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他思绪飞转间,面上真挚异常,牢牢握住青年的手,眼神当中满是笃定:“实不相瞒,自老夫回都以来,所见所闻,无一不触及旧忆,所思所想,无一不念及往日。”
“初入隐鹓,使我大病得愈,重获新生。六年蛰伏,令我脱胎换骨,化作直入九方老贼心腹之毒刃,为我儿报仇雪恨。纵使经历变故,回想当年,一腔热血,未曾凉却。”他声情并茂,令薛缜不由得讶异。
“大人,您……”
“老夫想了很久,我的确已经老了,就算还有心劲,也出不了什么力。上次您来桃浔,我此话便是肺腑之言。但……承蒙王上厚爱,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在都城有一席之地,实在受宠若惊。您知道,以前老夫愚昧无知,也曾对王上抱有敌意。幸得上天恩施三年时间以拭双目,这才看清王上是何等明君。老夫深感惭愧,自觉远不如统领才高忠诚,时常惶惶终日。思来想去,老夫除口舌之外唯一所能贡献的,仍是区区消息。鸦部解散已久,可渠道仍在,重建并不费力。若统领不嫌弃,老夫愿尽绵薄之力,助您完善暗网。”
薛缜一惊:“大人此话当真?”
鸦部是当年维系隐鹓阁的重中之重,也是唯一在大乱时完全未受波及,所有人全身而退,自此销声匿迹的分部。胡祥的能力不容小觑,但此人行事狡诈,不可轻信。
并且要事当前,他心神不宁,这在寻常来看再诚挚不过的好意,如此情境之下倒让他感到突兀怪异。
胡祥一眼能看穿薛缜,不屑遮掩,直言道:“统领莫要担忧。老夫说过,我年事已高,心力不足,无法再插手隐鹓。只是近来感慨良多,不好无甚作为。因此,想要将鸦部运作和盘托出,旧的渠道可变,人手可换,全由您重新安排,老夫绝不过问。自此以后,我便可安心养老,过我的闲散日子喽。”
这话明着说出,让薛缜全无质疑余地,当即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不该敏感多疑,可是无法控制内心不断滋生的猜忌。脑中杂乱无章的思绪梳理不清,像山涧的云雾遮住了某个阴暗的源头。
胡祥低头看了金菊片刻,蹲下嗅闻花瓣的清香,陶醉地长叹。
“往后秋日里,若有空,可来我家坐坐,我那新砌的花坛里也种了许多菊花,开得很好。”
“听说大人将家院翻新了一遍,薛缜尚未拜访,改日必携好酒登门叙旧。”
胡祥闭上双目,轻道,“如此甚好……老夫拆了所有门槛,从今往后,不会再绊倒任何人了……”
薛缜刚要走,听见此话,忽地浑身一震,瞬间想起看见胡祥站在门外时,自己心间那股猜疑是从何而来。
“大人近来……也时常梦见故人吗?”
胡祥睁开眼,意味深长地瞥了瞥远处紧闭的房门,笑道:“伤春悲秋,感怀往事,人之常情嘛。如老夫这般,深知天命已近,便格外容易陷入回忆。梦境是慰藉,自当珍惜。薛统领,您难道……全然不会梦见故人吗?”
“……”
薛缜没有开口,摇了摇头,启步离去。
胡祥没有等来回答,但知他心中所想,望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嘲讽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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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王妘谦携相国闻琰、司马祝黎在山脚等候接见,在重兵监视之下站了一整日,未进食水,直到黄昏之际,才被告知取消会面。
三人早有预料,不以为意。眼见夜幕将至,附近仅有一座残破的茅草屋,而四周卫兵并无将他们带离之意,想必就是要借此地先羞辱虞王一番。
闻琰捱到现在,饥渴难耐,肿胀的双脚近乎失去知觉,可仍然强撑着不露半点疲色。
妘谦的背影占满了他的视野,逐渐敛起的天光描摹出眼前男子消瘦而挺拔的背影,像荒漠孤立的一株枯树。滚滚沙尘遮天蔽日地涌来,闻琰觉得自己好似化作筋疲力竭的迷失者,不顾沙暴向着天地间那唯一的标识扑去。
即将被吹倒时,侧方有手扶来,稳住了他摇晃的身子。
“小心。”祝黎低沉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妘谦闻声回过头来,双眼如此刻天际一般泛着血红:“不必再等,我们去歇息。”
附近的卫兵不为所动,好似看守的不是敌国首脑,而是几只翻腾不出什么动静的牲畜。
“我没事。”闻琰僵直着脊背,笑了笑。
“你不该来的。”妘谦蹙眉,眼中满是担忧,“你太执拗,从不顾及自身,往后还有漫漫长路,这样怎么撑得下去?”
祝黎点头,轻声道:“王上所言极是,你当初明明答应了留守,何必又突然执着,非要跟来?”
“君主以身犯险,我岂有脸苟且偷生。”闻琰已疲乏得鼓不动大义凛然的气劲,声音如秋风般透着萧瑟与决然,“再者,祝兄都备了献给扬王的礼,我慷慨之名在外,怎好吝啬?自当同来为大宴助兴。”
妘谦无奈地叹了叹,挪动僵足,领二人向茅屋走去。“我的回归,于国于民有害无益,沦落至今多是咎由自取,并无怨怼。二位肱骨之臣,忠勇之士,危难当头不离不弃,我愧受恩情,无论如何,断不能连累你们。”
“切记,明日言行万不可触怒姬衡,莫要太过护我,你们的安危在我之上,如一人有难,则妘谦必自戗在前!”
闻琰当即一愣,这样的狠话终于震慑住他。
祝黎凝视虞王片刻,点了点头。偏开目光,脑海中油然浮现初见妘谦的一幕。孤城之外,那道清瘦的身影在尸山血海中跪拜,即便早已看惯了满目疮痍的景象,他仍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触目惊心。
这个人身上有种迥异于其他君主的特质,不属于苍穹之顶王宫之巅,而落在茫茫尘世,低于丛林田野,矮于庸碌万民,最终跪伏在破碎的山河间。
不怪乎闻琰如此忠心不二,祝黎暗想,抛开身份,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们两人的品性算是十分相像。
闻琰将从前无数醉生梦死的夜里借酒麻痹的心志在妘谦面前尽数展现,他终于寻得了自己心目中的君王,哪怕是在穷途末路,踏入生死关头,也甘愿随之走到最后。
祝黎明白这份心情,却体会不到,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羡慕。
一个人若是能永远这般真挚赤诚,洒脱恣意,如此度过的一生,想必亦是精彩绝伦。
可惜,这不会是他的人生。祝黎望着视野内越来越近的草屋,蛛网下浮动的尘埃在斑驳的余晖中飘旋。他又记起与卫灵最后的交谈,在灰尘遍布的牢房中,女子双眸含笑,问他,为什么不愿进来,是怕脏了衣裳,还是脏了尊严。
祝黎那时没有言语,此刻却禁不住心说:你看,如今我还是进来了,想的却是怎么尽快出去,真是既脏了衣裳,也脏了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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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江风徘徊低吟,犹如数百里外焦土之上孤魂的悲泣。酒家怕沾染阴气,早早就闭店熄了灯。
榻前散落着几个空坛,阿越蜷缩在窗边,已经捱过燥热痛苦,沉眠于霜雪般清冷的月光中。
她以为自己这样能够睡得踏实些,可还是做了梦。
梦里眼前罩着一团拨不开的迷雾,她茫然站在山间,只见脚下阡陌纵横,远眺却看不到尽头。
直到动听的歌声从某处传来,她顿了顿,疑惑地循声而去。
迷雾渐渐散开,悬崖边坐着一个少年,哼着熟悉的曲调。阿越听出了歌谣,也认出了背影,想要呼唤的冲动涌上心头。
“南渊神鸟,赤目玄羽。”
从不曾如此清晰的人声银针般刺入脑海,搅动了凝滞的思绪。阿越愣住,竭力回想。少年也停顿不语,世界仿佛定格。
良久后,她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答道:“朝闻其声,暮见其影。”
旋即,虚幻的景象开始剧烈震动。
少年转过头来,用一张被黑血模糊了五官的面孔,冲他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饲之以肉,续寿长命,悦之以血,极乐无尽。”
阿越大惊,醒时天明。
玲珑山顶钟声响起,扬国十年未有的大庆即将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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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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