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起时,四野已风云陡变。
已被重重压制的群妖,在妖皇现世后气机霎时暴涨;许多妖将明明身受巨创行动迟缓,此刻似得无上谕令,齐齐焚烧血脉逆冲妖元,一时筋骨爆裂之音此起彼伏,竟是用焚血自噬的秘法将自身境界生生拔高一层。
此时此刻,千兽长嘶万禽鼓翼,涛涛妖焰直冲霄壤,古圻界天正迎向它的冥冥主宰。
妖潮冲荡下,四绝光壁些些微震,似强弓将绷,一道又一道细隙接连出现,四色光华晃晃欲散。
似窥见剑阵将不支,一声尖啸猛然自阵前响起,如尖锥贯耳深深刺入神魂,却是妖猿在仰首长嚎,许多剑修一时猝不及防,眼鼻口耳鲜血喷涌,纷纷自剑风间坠落;巨蛇蟒蝎愈发欢腾,蜿蜒滑进阵裂之间,游摆间绿瘴翻涌弥散,千重弟子稍有不及便被碧涎裹身,顷刻血肉消融,尸骨无存;而天空群禽循罡风潜入,专伺进进退维谷之时俯冲而下,展翅时扬起的碧血尽染长空。
四绝阵内,攻守之势顷刻倒转。
我拔剑跃起,长孤一啸直斩阵前,剑声落处百余猿首冲天而起,颗颗头颅犹自龇齿欲嚎,然而一瞬便轰然崩裂,刺耳锥鸣之音登时尽默。
剑啸未止,长孤早横掠阵侧,所过之处蛇蝎寸裂绿障荡净,唯余腥臭血浆汇流如河。
罡风凛动,却是千百禽妖见势不妙望风遁逃,长孤身化长虹,纵贯剑阵首尾,清光倏去,妖群瞬被洞穿,化做血瀑瓢泼而下。
我收剑回阵,喝令出声。
“结阵!”
攻守之势,瞬间再易。
四绝阵内剑光重振,妖兽嚎声渐渐低沉。
我撕下一片衣角裹好腕间伤,再度抬头与妖皇遥遥相望。
他依旧伫立彼方虚空,无有举动,不曾做声,连气息都不可得闻,唯独一双金眸,在我收剑回阵之时,隐隐波动。
——又来了,这份莫名熟稔……
我心念翻动,将这种奇异之感压下,提剑在手与妖皇默然相峙。
这般无声遥望之中,天地也一寸寸沉寂,云动不闻风声,金戈剑鸣皆远,唯有轻轻的咚声自虚空之中悄然潜近,那是谁的指节,薄薄敲响了剑阵之壁。
它分明无形无质,分明轻若蚊鸣,然而一击接一击毫不停歇,渐渐的敲动了阵脚,如森剑林亦随之轻轻摇晃,恍若共鸣。
彼方虚天,妖皇依旧手拈袍角默然而立,黑衫玄袍似悬入天地间的一枚墨坠,不过略有衣袂因风轻飘,然而剑阵也好,妖啸也罢,都随这细微的飘展而倾摇。
这股摇曳之力缄默无音,却无可抵御,阵中修士与妖兽,阵外山河与众生,皆被卷入不可逆的其中。
四绝阵中剑光散乱,忽明忽灭,仿佛将碎未碎的春冰。
我心如鼓擂,但觉血脉一张一翕尽落入这种节律中,不由大悸,若他衣摆忽而静落,这颗心脏会不会因之停息?
从未体会过的惧意细若牛毫,无声无息的钻入心房。
似听到我这一瞬紊乱的心跳,妖皇蓦地投来一眼,金眸似渊,忽而折出了一缕光。
就在此际,四绝阵角骤然光芒暴盛,阵中万千川壑,陡然灌满寒光。
东向朱冕头顶赤日,剑锋到处,天幕烈焰腾起,灼星月为烬。
西向处沈予瑾举目远望,万物一瞬寒绝,云影似雕,霞封冰镜,唯有一道剑影晶莹胜雪,横贯苍穹。
程如霁袖筒微卷,南向剑林影影绰绰,无数剑枝旦夕枯荣,浩浩生机全做寂灭之潮。
北侧涧底轰鸣如雷,云海星芒剧烈翻涌,一缕剑芒从霍三策眉心直冲九霄,划出混沌间一道天缝。
四绝之力,一息齐发!
四道剑柱如瀑冲天,自东西南北同时扑向彼处虚空。
就是这时!
长孤一声啸鸣,后发先至,化为一段剑索,环环铰绕,将四道剑柱铸为一体,刹那间,这道合四炼虚绝世之威,凝聚我今生全部的浩浩剑光,凝出一把惊鸿,向那道玄黑身影径直劈下!
我屏息相视。
然后,看到这样至高至重的一剑,仿佛轻轻递入水中,将波间虚影晃开了一瞬。
妖皇依旧静静而立,面颊上一缕几不可见的金色血线缓缓渗出,淡得几乎与眸色融为一体,旋即便被虚空无声吞噬。
他提起袖子,轻轻拭去面颊上一点血迹,目光微微垂下。
除却这丝血线,剑光过后,世间如常。
大乘真人,纵然半步,竟然如斯之威。
我周身剑意几乎凝滞,竟被投入怀中的长孤击得一震。
“李阁。”四绝阵中剑光忽敛,朱师叔的声音伴随沉稳剑意响起耳旁,“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李阁,你要牢记,你乃玄门当世人望。若事有不妥,我只愿你当断则断,保全自身足矣。
此时,霍峰主和沈真人的声音齐齐响起,“我等压阵,李阁速走!”
程师叔一言不发,南向剑林愈发密密。
我抬起手腕送到嘴边,用牙关将裹伤的袍角拽得更紧,目光从阵内如雪剑光掠过,又投到东南西北四座阵脚那绵绵无休的光壁之上,微微一笑,“我乃千重首席弟子,自当为阵内最后一人。”
朱师叔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一声叹息。
我横起长孤,并指于秋水似的剑身上轻轻滑过,余光见到锋刃间自己的眼睛冰冷如霜,掌中长孤却是愈来愈烫,直到后来剑身如灼,沸鸣不已。
——剑者,遇如斯强敌,足矣!
便在此刻,沈真人忽然开口,“李阁,你尚有一剑。”
我稍然一怔,随即恍然。
不错,我尚有一剑。
虚若风羽,重过万劫的一剑。
因为成就金丹之速千年不遇,得掌门陈微舟以自身法相为封,尽注平生剑意的一剑。
也是我李阁从不需要,从不记起的他人之剑。
大乘之剑。
我稍做踯躅,沈真人声音亦是一沉,“我知你若祭出此剑,必定重负至甚,之后……”
“琐屑不足道。”我眼望虚空处那一线墨意,稍陷思忖,“然而妖皇之身不在现世,此间之剑,落彼成虚。”
“适才一剑便是亲证。”
“ 我虽拥大乘剑意,元婴之身却难越其界。如之奈何?”
那厢默然一息,清越之音旋即响起,“不难。我将铸桥送你斩妖,然而此桥眨眼即逝。”
“李阁,你只有一霎之机。可决否?”
一霎之机已足够。而修炼冰法的炼虚真人,确能以法剑为引,于两界之间铸起玄桥沟通今彼两世。
然而……
我望向西处阵脚,那里霜雪森沉万物冰封,沈予瑾真身镇压其间,又如何抽身施术铸就此桥?
似觉出我疑问,沈予瑾声音竟然带出一抹笑意,“呵,不想李阁也会有进退失据的一日。”
“到时我当分魂,一魂压阵,一魂结桥。”
我心头大震,刹那失声。
分魂乃宗门列禁之术,权因凡施此法者神识裂作两半,若要同时御术运法,后果便是元神崩解精魄俱灭,血肉魂魄皆归尘埃,便是天道轮回之中也再无归途。
沈予瑾。
“李阁,可决否!”
我张口结舌,欲言却止。
“可决否!”
阵中妖尘滚滚,千重千百剑修血染衣衫,四方阵角剑壁波光荡漾,虚空一缕墨影衣衫渐起。
一切烙入眼中,手中长孤分明火烧。
沈真人。
“如此……多谢真人。”
话音未落,西北极寒之处剑气骤然勃发,一道冰桥悬空而起,寒光凌厉,横跨虚无,直刺虚空深处。
“李阁,去!”
我向那道冰封冻云望去最后一眼,纵身跃上冰桥,天地间所有喧嚣一同凝结。
向前!
向前!
向前!
我抛弃了所有骄傲,所有荣耀,所有过往与无限未来的可能,与长孤合身为一,向尽头斩出一剑!
千重的一剑!
青色剑光嚎叫而去,斩破虚空桎梏,劈裂时光壁垒,凿穿今世与彼世之间所有界限!
万千剑气与剑意如暴雨般涌出,在震颤星辰间,直中那道墨影。
金光漫涌,我眼前刹时迷蒙一片,而足下冰桥急速崩裂,我直直坠下,风声如刃,血雨翻卷。
无尽血雨中,我恍惚看到那对金眸低头相望。
第一次他嘴唇微动,似说了什么。
然而已听不见,看不清。
我周身真气疯狂乱涌,筋脉尽皆逆转,入耳只有风声。
长孤奋力嘶鸣,拼命将我拽高,然而随即便是骨骼寸寸断裂,咯咯断骨声中,长剑脱手而去。
似有清光,与我一道拍向地面。
似有人声响起,全然不清,突然噗通一声,似掉入囊中,刹那间周身剧痛,刻骨铭心。
有人声传来,好生模糊,“师兄!”
面前一张血面现出,不,不是他的脸上有血,是我的眼睛全是血,只有血。
“师兄!”
“师兄”
“师兄!!”
滚,滚开!
我用尽力气将身前人影推开,竭力抬头,那道墨影似正散去。
是……吗?
我努力转目,在血淋淋的红色水帘间,看到四周妖潮不断退后。
——不错……
我挣扎扭头,望向西方冰寒阵脚,然而那方晴空如碧,阳光正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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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千重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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