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之剑果然奥秘无穷。可惜我以元婴境界强行催启,受创事小,到底暴殄天物。
——以上,便是我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第二个便是朱师叔的脸为何这么大,缓了一缓,方才回过神来,轻轻推开近在咫尺的师叔,翻身而起。
朱师叔对我无礼推搡不以为忤,叹气道:“胡闹,胡闹。若非程师弟在此,从此你道途便不用想了!掌门他也是……”话到此处悻悻打住,把对掌门的腹诽也一并咽下。
我转头望向殿外,只见天光茫茫晨雾微凉,离适才舍命一搏不过隔了小半时辰,而那冰桥通虚,剑法惊照两世的一幕,已恍如隔世。
我活动下手腕,只觉身体虽尚有不适,但筋脉血气已一夕尽复,想来程师叔施展虚照夺形之术,将重创挪移他处。这招乃是他本命密法,威力绝大,然而因果也极重,施展后真元动荡,法力倒退一甲子。
眼下程师叔并不在殿内,想来正当追袭残敌。
我心念微照,觉察出四绝阵剑光已息,无数天妖各自逃逸,此次一搏千重大获全胜,却也代价惨重,个中种种,难以言表。
我稍整衣冠,不顾师叔阻拦迈出殿去,数名弟子正驻守殿外,见到我当即面露欢欣,口称师兄翻身拜倒,他们面上多有疲倦,更有人衣袂间血迹未干。
我点头一礼,伸手招过长孤,御剑而起,化作一道清光再度向七重障而去。
此刻云低如铅,风里带着剑罡未尽的余息。
我立于长孤之上,七重障已在遥遥在望。
此处本为上古大宗玄华派在归墟界外最后一道人族天关,而自玄门崩析玄华一分为二后,便被妖族占据,迄今早过数千年,此日再历这场大战,满目只余石梁崩塌,剑痕遍布。
我眼望天际,再不见先前妖皇那一缕墨影,山河天光依旧如昔,四绝剑阵早已悄无声息的遁散。
七重障中所余弟子不多,多是伤者,几位长老正于残阵之间布置护持。空气中仍残留妖气焦煳气息,见我到来,纷纷举剑相敬。
我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跟随,自己从阵角一边徒步而行,待见同门尸骨便俯身检视,细察元神残息,若尚残有一线魂魄之音,当启剑诀小心收拢,回山门之后自有人送其转世重生;若已彻底寂灭,便原地埋葬尸身,锻其剑成丸。
——千重弟子战殁,剑丸封入万剑冢,以证其名不灭,其剑犹存。
待收到第二百三十具遗骨上,我赫然看到在两把断剑中有一庞然巨熊,双掌怀抱胸前伏卧地上,腹下隐约可见一幼熊,其胎毛未退,以手挡眼,早已气绝。
我长久的站在断剑与熊尸之前,默然无言,几次欲转身离去,却总滞重难行,只觉周身无力,远胜自空中坠落之时。
三千界以归墟为界,灵气分布迥异,内界灵机兴盛,万物竞发;外界则灵机稀薄,只能挣扎求生。
万万年以降,为求一线灵机,人,妖,魔彼此征战不息,永无止歇;而三族之内亦厮杀频频,动辄便是血流漂橹,白骨盈野。
我曾在烽筹半界见过生灵涂炭,百万人族都做妖修盘中餐;亦在昆仑百州见到野火燎天,魔族痛嚎,哭声震天。
一线残阳斜来,映入断剑之上,其上碧血方干,青山浮云倒映其中,模糊难言。
突然心生渴望,只想抽身离去,重回青渊城中,与老友在那窝黄大仙家温一壶酒,烛光下手谈,哪怕连输十二局。
然而我退不得,不容退。
世间是否有无限灵机,可令诸天永无争伐,众生并坐一处,静看天光?
大乘也做不到。
那么大乘之上又如何?
我手握长孤,回望向西北处。
那里是沈予瑾的驻守之处,曾经霜降雪沉,冰华万丈,此时寒光尽融,唯有一道剑痕,自天际而下,斜入山脊。
我必成道,为余等寻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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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役,千重弟子九百二十二人战陨,重伤者一千并七十四,余者人人带伤。
天妖死伤无算,古圻新血七日不干。
我将最后一具尸骸的手脚拼好,方填下第一抔土,朱师叔急急传音耳旁,“李阁,速来。”遂拾起地下半折灵剑,与身旁同门交代完毕,循声御剑而去,愈近来声处愈感天地异样,直至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巍峨宫殿赫然矗立,雕梁画栋间符文密布,幽光闪动。
师叔传音自地下而来,我一路寻去,穿过三十层深渊到达最底处,只见一道阴暗沉重的铁门,而其后已是万丈深壑,当下推门而入,迎面地上有女子委地,早已气息全无;角落里有个少年瘦骨伶仃,正抱膝蜷缩。
我环顾四周,见此间除三位师叔之外并无旁人,其中朱师叔面颊微赤,眼底露出不忍之色;霍峰主则须发皆张,一派怒不可遏;程师叔离得最远,眉宇间尽是倦意。
我来到朱师叔身边,低声开口:“这是……”话音未落霍峰主已嘿然冷笑,自齿间恨恨发声,“此乃阳谋!”
朱师叔叹口气,向低下女尸微微颔首,轻声道:“这便是掌门师妹,雪梅真剑顾琼。”
……那位被妖皇掳走的女修?
我回头看一眼程如霁,他微微点头,低声道:“确是顾师姊。”
朱师叔以极低声音道:“我们一路扫荡天妖到达此处,见到顾……顾真人。顾真人见到我们也是又惊又喜,连连磕头,说自己有辱千重门楣,可这又不是她之错,何况她被锁在此处十余年,苦楚难当,合该好好安慰才对;我还在劝她,可她突然道自己不幸育有妖皇之子,但此子绝无妖力,还请门中留情。老霍……霍峰主当时大怒,就要剑劈那孩……妖皇之子,谁知顾真人突然拔出匕首,说一声请几位师兄成全,就这样当场割开了自己的喉咙,我们居然谁也没拦住……这个这个,霍峰主就要出剑,被我拦下,这个,这个,眼下……”
霍峰主冷冷道:“顾琼以一死逼迫山门,便是重罪!”
朱师叔面孔张红,“人都死了,元神都碎啦,老霍你说她还做什么!”
霍峰主恨声道:“无论如何,其子必要斩草除根!”
朱师叔深深皱眉,“顾琼所言一点不错,这孩子分明一点妖气也无,又是个傻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霍峰主目眦尽裂,“我千重连炼虚都已殒身!我有何下不去手!”
朱师叔被他一句叱问,登时失声,站在原地半晌,才回头向我苦笑,““李阁你看那孩子,半句话都不会说,何必斩杀他?”
我望向角落,见那小小少年不过十岁上下,满身脏污,魂魄微弱,两眼呆呆注视前方,对周围一切毫无所知,全不见其母尸身就在咫尺,又抬眼去看程师叔,就见他目现黯然,将头稍稍偏过,霍峰主见状再度冷笑,“你指望这位程师叔说什么?那是他嫡亲师姊!”
我为之一顿,程如霁素来执掌重权,但是掌门一脉寥寥无几,听说从前顾琼对他这位小师弟照顾颇多,如此情势,纵他剑锋再锐又能如何?
朱师叔闻言瞪眼,“老霍你可别胡说八道行不行?”说着忍不住叹息,“若是沈真人还在就好了,她定能拿个主意。”话一出口登时哎呀一声,显然觉出失言。
霍峰主身形一颤,眼圈微红,再也不出一声。
程师叔仰面朝天,许久重重嘘了口气,重又望向我,沉吟道:“我等让你来此并非推诿此责,权因掌门曾有吩咐。”
——若遇事难断,李阁可自专。
我低头思忖,手指在剑柄上悄然摩挲,半晌抬头向三位师叔致意,“请容弟子思量一宿。”
霍峰主一言不发,拂袖而去;程如霁眼望地上尸首,脱下道袍覆于其上,还欲动作已被朱师叔一把拽走,嘴里道:“自有李阁处置,我尚有事,你随我来。”
三人既去,黑狱内再无一语。
我踢开地上枯草,背靠铁栏盘坐在地,长孤横于膝上,闭上眼睛。
此殿极深,便是夜鸦亦不闻啼,唯有尽头半点残火忽闪忽逝,仿佛下一刻便将熄灭。
如此半寐片刻,复又睁眼,但见角落里那男童仍旧双目圆睁,瞳中空洞无物。
我眼望那片斑斓血迹,鼻中腥气犹萦,而阴影处男童面无表情,不见半点悲喜,再想起天穹里那抹墨影,总觉其间诡谲难言,将信将疑。
然而信些什么,又在疑些什么,连我自己也捋不清,分明让师叔们给我整夜思量,然而双腿麻木,周身痛楚,脑中沉沉的只想睡觉。
然后就真的这么睡着了。
梦里光怪陆离,一片废墟,妖皇自崩塌玉阶前,缓缓望来,金眸低垂,唇齿微动,将诉一言。
他说——
我身上一紧,遽然清醒,却见那小小少年不知何时蜷缩在脚下,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袍角。
次日清晨,我离开黑狱,晨曦间程如霁正负手而立,见到我稍有一怔,随即微微颔首,“看来你已有决断。”
我摇头,“尚无,此子去留,我要与掌门当面商议。”
说罢低头看一眼者少年,他仍旧是抓住我的衣角不放,一双黑眸清澈如水。
大乘真人无所不知。
是以我要当面问他一句,为何那在两界横贯,剑光长绝之际,妖皇俯瞰我,最后之言竟是……
——李阁,我们扯平了。
我也没有想到会二更啊~
上班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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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千重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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