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在雪中格外沉重,渡行堂一向是这样的,冷。
冷霜何看着眼前的人,他相信,玉龙璧就在此人手上。得到了潜龙教的信物,父亲这次说什么也怪不得他。
雪地上的血迹如同红梅,朵朵盛开,那个人的眉被划断一道鲜红的伤,神情却不为所动:
“此次来雍州,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那你是断不会说出玉龙璧所在了?”冷霜何的声音。
“自然。”
“渡行堂做事从来都只有八个字,‘冷漠无情,不可理喻’。只是名动江湖的‘潜龙三虎’就这么死于我手上,我觉得可惜。”
“住手!”
风声凌厉,杀机往往隐藏在最平淡的情绪中。
巨响划破那阵风,一时惊雷交加,食指已到穴位之上!
好险!
冷霜何定了定神,金乌落于穹顶,他心头只一惊,反手运功,但雷霆神功在此人身上似不成气候,方才一掌只打断了他身后的树枝。修景珩不仅没有被这一震影响,金乌烈焰锏反而逼得更紧。
“少堂主,记得我吧?上次我手下留情,才令你逃过一死,这次可别怪兵器无眼!”修景珩的声音飘忽似无,“你不单连杀潜龙教三虎,现今还谋夺玉龙璧,人赃并获,今日我非替天行道不可!”
冷霜何一时恍惚,跃上墙边。
雷霆神指出手,生死只在瞬间。
但却未曾伤及修景珩。
因为冷霜何听到了“风言风语”。
修景珩的锏光一寒,坠落下来,冷霜何只后退招架,不断屏息定神。最终,一指点穴,闪电劈开夜幕,戛然而止。
没有雷声。
因为冷霜何的雷霆指点在了自己的穴位上。
夜色苍茫,城墙上的灯笼在风中呜咽,崔敛魂从醉仙楼回到渡行堂时已经是三更。风雪落在灯笼上,几乎压灭最后一点残光。
他迅速走进去,正撞上一个脸色惨白的侍从,白雪地上不知何时滴上了红色血渍。那侍从一见崔敛魂,立即捂着伤口地冲出去,张皇失措的模样像极了见到狼的野兔。
房中传来低沉的声音。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去,刚吃饱的苍猊犬正在打盹,风将窗吹开了一条缝,他轻轻掩上,以免惊扰了它。
房中的血迹还没清扫干净,那只断指,应该是方才那个给它喂食的侍从留下的。
“郎君,大堂主叫你去一趟红梅阁。”外面的侍卫偷偷探头进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世人皆说,你可以进渡行堂,但你一定不能进红梅阁。
红梅阁中的梅花,此时正是盛放之时。
一声轻响,冷艳折下一枝开得正烈的梅花,随手递给身边的侍女:
“去剪一下。”
“姐姐。”
崔敛魂正要为冷艳披紧那披风,手却被握起。红梅霜雪本是极美,她竟丝毫不输那分颜色,甚至更胜一筹。
“这里冷,我们进去再说。”她指尖才触到他的唇,又是一阵梅香袭来。
“你母亲,可还好?”冷艳点燃香炉,问道。
崔敛魂回想起醉仙楼后那块被雪压倒的残碑,笑了一声道:
“甚好。”
“今晚我去找堂主谈话,你切勿要忘记。”冷艳叮嘱完,折下一枝红梅交到他手上。
断壁残垣。夜夜笙歌。
房中很黑,只有冷漠的残影。
冷漠是冷霜何的父亲。
“爹,此次拷问那人,我有意外收获。其实风家那女子根本不足为患,只需如此这般,便可反戈一击!”
把脉的手微有颤抖,许是因为惊恐,大夫不敢与冷漠对视:
“求堂主另请高明。”
冷漠坐到夫人身边,现在的冷夫人脸色蜡黄,再也不是当年入门时那个英姿飒爽的风落雪了。枕边有一块手帕,上面依稀看出暗红的血迹。
“总堂主。”冷艳从屏风后面走进来。
“你来了就好,今日我还有事办,给我好好看着她。”冷漠头也没回,冷艳自然知道他是出去找冷霜何了。
冷艳慢慢走到冷夫人的床前,想要拉她的手。那双手虽则已经冷硬如骨,但还是迅速抽离了这梅香的爱抚。
她怕被这梅香缠死!
冷夫人的眼睛遇上坐在床边的女人,就是她,就是她和她的兄长葬送了自己!
她只恨自己不能化身判官。
冷艳丝毫不惧,迎上那如炬目光,回光返照一霎,令人心旷神怡:
“嫂嫂,你莫要伤神过度。否则,我从哪去问玉龙璧的下落呢?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我陪你这么多年,也算仁至义尽。”
原来冷艳早就知道自己进渡行堂是要报仇的!
“‘报仇雪恨’现在都在门外,你说,是要我去问他们,还是你亲自告诉我玉龙璧藏在哪里呢?”冷艳逼近冷夫人,拿起床头的梳子替她梳起发来,放低了声音。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当病骨支离遇活色生香,怎可有抵抗之力。
门口的雪刚扫干净,一副棺材在门口停下。
风落雪的手压在眉心,那里有一片刀疤般的胎记。它硬生生地横在那里,阻断了她的眉心,阻断了她的万般心情。
霞色漫于琼楼玉宇之上,喜鹊掠过枝头,惊得残存的霜叶纷纷抖动。
风寻月看着高栖衡,他依然在和酒娘们嬉戏。一壶酒打翻在桌,似是流溢无常的纵情。
“侯爷,有事不妨直说。”风寻月将酒壶一摔,正欲离去。
“你可识得此人?”
画像铺开,上面的人眉间透着一股英气,哪怕隔着画卷,那睥睨众生的傲然眼神也呼之欲出。
当然认得,这是她姑姑风落雪。她的追踪术和骑射之术,都是姑姑教的。
“冷夫人的遗体明日出殡,你若也去吊唁,就顺道去一趟附近的富辰镖局,自会有人安排你做事。”
冷霜何走到排位前上了三炷香,今日的天气一如母亲的名字,起风落雪,纷纷扬扬。
今天的渡行堂比平时更冷几分。
“这位可是风姑娘?”
风寻月刚叩拜完姑姑的灵位出来,便有一个人迎了上来。她着一身惨白的孝服,脸色倒是亲切得很。风寻月一眼认出了她,官府仵作,皇甫子衿。
“你可知夫人为何要嫁入冷家吗?”
这她倒是一概不知。当年姑姑离开擎丹时,也只是丢下一句“天大地大,何愁无去处”。
但来到雍州之后的姑姑,根本就没成为那个潇洒的侠女,反倒她听到的关于姑姑的传闻,都是暴戾的,冷酷的,无恶不作的。
风寻月还听说,冷夫人最得力的助手,莫过于“报仇雪恨”。
“因为她确实要报仇雪恨。当年,就是冷漠害死了她的家人,她进渡行堂本来就是为了报仇雪恨。”皇甫子衿一路解释,一路带着她走进西厢的一间房里,“他们就是‘报仇雪恨’。”
难道,这白茫茫的雪,真可压灭熊熊燃烧的仇恨怒火?亦或是,这只是生者的自我抚慰?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中,风寻月悄然消失在人群,走进巷尾,那上面的牌匾正写着四个金字——富辰镖局。
四下无人,阴恻恻的。但风寻月一眼瞧见那屏风后的黑影,她拔出剑一刺,是一只榆木箱子,上面还贴着一张封条,白纸黑字道:
此物贵重,关乎潜龙教生死,请务必三十日内遣送至金陵城。
风寻月打开盒子,里面的那块玉璧上雕饰着一条蟠龙。原来高栖衡要她所运的,正是潜龙教的帮主信物,玉龙璧。
“来者何人?”她握紧了腰间弓弩,问道,“若是还不现身,莫要怪我的弓弩不长眼!”
几声响动,灰尘飞落在空中,几个身着镖师服的人一路小跑进来,抱拳敬礼道:
“尔等奉侯爷之命前来,愿听从女郎差遣。”
时辰已经不早,若能走水路,大概会更安全些。
“那现在就出发!”
她拿起盒子收藏在身,跃上房梁。
唢呐声声慢。冷霜何抱着母亲的灵位,抬棺的正是“报仇雪恨”。
白茫茫一片,乍一眼望去,没人能分清那到底是雪,还是送葬的队伍。
脚印深深浅浅,很快被大雪盖过。从此,风落雪默,这仇恨也就一笔勾销,不复存在。
“别走!”
轰鸣,一大块雪压迫下来,不知从何飞出一针问心帖,正打在棺材上中,抬棺的人连忙低头闪避。
“妖女莫走!”
两个身影出现在禾香馆上,只见风遇情纵身一跃,跳到了对面,后面的人。但更引人瞩目的,是那副棺材。
那棺材,不知什么时候,被一脚踢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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