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回凌爻的那日,檀娘去给瞎眼老姑子上坟,才刚走近,就瞧见坟头趴着一个血淋淋的鬼,惊呼一声,篮子都摔了。她拎着裙摆欲跑,不料双腿发软,跌倒在地,竟与那血淋淋的鬼头对头,眼对眼,心登时跳到嗓子眼儿。
看着看着,面上的惊恐转为惊讶。
檀娘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跑到坟头把“鬼”翻个面,拨开被血迹糊到一起的发丝,小心擦掉脸上的血迹后,才发现是个姑娘。眉眼利落,鼻梁高挺,皮肤冷白,长相可谓是顶顶好看,檀娘在雀儿街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姑娘,”她轻柔地问,“你还好吗?”
凌爻浑浑噩噩给不出回应,只是长睫颤了颤,知晓她还有气,檀娘放下了心,匆匆给瞎眼老姑子烧完香,就背着凌爻下山。只是她体弱,力气也不大,凌爻又是练家子,就算身形清瘦,身上的薄肌也是比寻常姑娘家要重上许多的,这可哭了檀娘,一路上走三步歇两步,汗水打湿衣裳,背到后面脸色发白,出得气比进的气多。
好不容易到了竹苑,檀娘脱掉凌爻的衣裳,用帕子一点一点清理她身上的伤口。虽同为女子,可凌爻自幼习武,身形清瘦却也不失丰满,该有肉的地方丝毫不含糊,皮肤也细腻雪白,檀娘给她擦身的时候,双颊酡红得像是吃了酒。
凌爻伤得重,连日来檀娘都在为她奔波找药治伤。
等凌爻重伤醒来时,已是许多日后了。
她面上没什么血色,病态脆弱,眉眼间却倔强,她不过伤体执意拱手拜谢檀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凌爻重伤在身,家也没了,恐怕难以报答。”
檀娘红着脸:“不用报答的,我也没做什么。”
声音也好听呢。
但凌爻却一心把她当作救命恩人,檀娘做什么,她都抢着做。
檀娘心疼她伤没好,劝她回去歇着,凌爻却摇摇头,一语惊人:“若不是想报答姑娘,我早就投湖自尽了……我这种废物,不配活在世上。”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檀娘第一回生了气,小脸红红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鼓着腮帮子,一板一眼地训她,“我看你年纪与我差不多,最多一十又八,还早着呢,说什么要死不活的话!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救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去投湖自尽的,你这死丫头!”
还没人骂过凌爻是死丫头的,镖局里都是喊她泼猴,凌爻一时愣了。
檀娘回过头才反应自己把人骂了,臊得头都不敢抬:“姑娘,虽然相处多日,你不曾与我说过你姓甚名谁,我也没问过你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如此重伤,可是我觉着……你是个好人。檀娘没念过书,但看人不会错,你为人正直,懂得知恩图报,将来总会有出息的。”
“……若如姑娘不嫌弃,就先在这木屋住下吧,”檀娘低着头,声音小小的,“我家中无人了,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过,姑娘在这住下不碍事的。倘若姑娘日后想走了,檀娘也不会拦的。”
就是那一日,凌爻对檀娘敞开心扉,说了自己的血海深仇,还有满身伤痕的来历。檀娘听了心疼不已,劝道:“那就更得活下去了,活得好好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等将来凌姑娘养好身体了,再去报仇!”
傻姑娘丝毫不怕凌爻报仇会牵扯她,凌爻弯了弯唇角:“好。”
“对了,”凌爻道,“我说了我的名字,还不知晓恩人的名字呢。”
“你唤我檀娘就好。”
“檀娘,”平平无奇的两个字从凌爻清凌凌的嗓音里喊出来,婉约好听,听得檀娘不好意思看她,凌爻又问,“这就是你的名?”
檀娘缓慢摆摆头:“檀葭是我的名儿,只是,我没念过书,也不会写字,不晓得‘葭’是哪个字,就一直唤自己檀娘。”
不知为何,说出自己不识字时,檀娘竟有些难受。
相处这些时日凌爻不仅会舞刀动枪,还会读书、会作画、会女红,还会用竹笛吹曲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养出来的贵女子,檀娘怕她嫌弃自个儿这乡野村妇。
“你爹娘可有说过是哪个字?”凌爻问。
檀娘绞尽脑汁,断断续续:“我没爹娘,是收养我的老姑姑取得,姑姑往日是宫里的丫鬟,应当是识字的,我记得好像是什么苍苍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檀娘怔了怔,随后听凌爻笑着说:“好名字。”
一声“阿葭”酥得檀娘软了耳根。
过往如云烟在眼前一幕幕掠过,檀娘心一点点揪起。
曾经多幸福,如今便多可笑。
她一眼都不愿再看凌爻,别过脑袋,也一句话不愿再与凌爻多说,“妻主,这是檀娘最后一回这样唤你,就当你是可怜檀娘当年把你捡回来养了许久,给我一封和离书吧。”
“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她轻声道。
凌爻回来时猜到檀娘许是伤了心,跟她闹脾气,可没料到她是真的想要和离。凌爻走上前,一把拽住檀娘的手腕,不顾她的反抗,强行把人揽进怀里紧紧抱住:“阿葭,你听我说——”
“别这么唤我!”吼完的下一瞬,檀娘就红了眼,鼻尖酸涩难忍,“你都不要我了,还这么唤我做什么。”
“我怎么会不要你。”凌爻用额头抵着檀娘。
三年前参军时,凌爻性子难驯,刚进军营就挨了板子,上战场时也喜欢逞勇恋战,九死一生。伤最重的一回,被匈奴敌军的弯刀刺破胸膛,只差半寸就会刺到心脏,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她。
那时的凌爻已在军营是小旗长,手底下的小兵都从最初的看不上眼到后来的衷心臣服,见她伤得这样重,各个哀叹她挺不过去了,还有的哭着去跟将军禀报要给她办后事。
“但我挺过来了,”凌爻手指轻轻抚摸着檀娘通红的眼尾,“因为我知道有个人还在等我,等不到我回去,她会伤心。”
“后来我再没阵前逞勇过,懂得用计谋、用人心,尽量保护自己全须全尾的,想着我什么样子走的,就要什么样子回来。”凌爻缓缓贴近,唇贴在檀娘湿润的眼角,“阿葭,我只中意你一人,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前些时日我故作冷漠,故意不认你,是不得已而为之。”
出乎意料,檀娘说:“我知道。”
这下轮到凌爻愣住了。
“最开始我也像雀儿街的其他人那样觉得,你青云直上,攀上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自然嫌弃我这个糟糠妻。”可是后来檀娘在深夜里一遍遍地问自己,真是如此吗?
别人不知,她还不知吗?
凌爻根本就不是嫌贫爱富、忘恩负义之人。
“你这样做一定是有苦衷,”檀娘说,“你身上背着血海深仇,你参军也是为了找到机会报仇,所以我想着你定是迫不得已才会跟公主攀上关系,这样才能进宫,找到你的仇家。”
凌爻听着檀娘每一句都说着“信任她”,可心慌感没有减弱,反而那种失去感越来越强烈,下一瞬,便听见檀娘道:“可是我理解你,信任你,不代表我不会伤心。”
“凌爻,我恨透了你。”檀娘哽咽着。
你可知三年来的日日夜夜,换回的是抛弃,那种感觉有多疼。
就像针尖一下一下地戳着心头肉。
檀娘背对着她,抹掉眼泪:“我昨日卖豆腐时听说了,大理寺卿下了诏狱,圣上亲自为江南凌氏镖局翻案正名,你大仇得报了。挺好的,你背了那么多年的包袱终于可以卸掉了,以后你可以安心当你的大将军,是远赴边疆报效朝廷,还是留在京城与公主厮守,都随你,只是我……不想与你纠缠了。”
凌爻胸口剧烈起伏:“不可以。”
“什么叫我远赴边疆还是跟公主厮守都随意,你不再与我纠缠?”凌爻死死攥着檀娘的手腕,“阿葭,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听你说,如今我大仇得报,会想办法退了与公主的婚事,辞官回到雀儿街,与你过后半生。”
檀娘被辞官二字惊了惊:“你要辞官?”
辛辛苦苦浴血奋战三年才挣得将军头衔,这人居然轻飘飘地说出辞官?
“我做官就是为了报仇,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如今仇报了,银两也攒了不少,届时可以置办一处大宅子,买些丫鬟仆从,你就在家里享福,闲了也可与些妇人结伴出去玩乐,”凌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要是雀儿街待厌了,我们也可去云游,玩到哪住到哪。”
檀娘的心软过片刻,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凌爻:“你莫要做梦了,圣上定下的婚事岂是你说退就退的!还有,你当我是什么,你要如何就如何,我就得听你的?”
越说越气,檀娘端起旁边的水瓢往凌爻身上砸:“我才不会同你走,不住你的宅子,不会跟你去云游,你做梦去吧!”
凌爻被檀娘撵了出来。
为了赶她,檀娘还赌气自己就是改嫁都不会再与凌爻过日子。
这话可把凌爻气得不轻。
别的事凌爻都不在乎,唯独和离这事是往她心口捅刀子,当即冷下声:“和离的事你想都别想,檀娘,我还要回京一趟退回与公主的婚事,这世道乱得很,为了你的安危,在我回来之前,这些时日你都在竹苑好好待着。”
竹苑的檀娘一听,懵了懵,凌爻这是要关她?
她奋力跑到木门边,却发现上了锁,于是又去搬凳子翻墙,可一眼就望见竹林里藏着不少身着黑衣的暗卫。
其中一名黑衣女子对她拱手:“夫人,将军有令,你不能出去。”
凌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阿葭,等我回来。”
檀娘愤愤捶地,这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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