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随春已经忘了当自己看见浑身是血的丰长乐躺在地上时，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宫里闹了刺客，这是天大的事情，太子第一时间就派人来探望他们，连重病中的皇帝都派了宫里的御医出来为丰长乐诊治，还让御膳房天天备好补品，送来丰府。
他和太子根据那具尸体上留下的线索，将整个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但是一无所获，这个刺客就像从皇宫的地里长出来的一样，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之前见过他。
不知不觉，丰长乐已经昏迷了十天，这事一段足够让人开始思考起未来的时间，柳随春已经感受到丰府上下对他的视线已经开始产生了变化，他不再是一个为人津津乐道但又让人倍有面子的八卦，而是一个即将成为遗孀，参与分夺家产的外人。
柳随春心中偶尔鄙夷，心想你们这么防着我，我还看不上你们这些家当呢，我是当朝中枢令，我的宅子也不比你们小，何必把我当成强盗看待。
但另一部分，他又必须承认，丰家人的敌意并非空穴来风，玥国公这个爵位世袭罔替，本来丰长乐膝下无嗣，这个爵位本应传至别脉，偏偏皇帝谕旨给了他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还那么小，一旦这个孩子承袭了爵位，整个丰家上下就彻底掌握在柳随春的手中了。
柳随春很想说我才不在乎你们这个破爵位呢，你们的权势在我看来不值一提，但这又是完全的气话，傻子都能看出来事情若是真的这样发展，对他的仕途有多大的助益。
也许他应该现在就把丰长乐捂死。
傍晚，他从宫中出来，鬼使神差，他来到了丰长乐的屋中，屏退了下人，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他观察着丰长乐胸膛的起伏，厚重的棉被让呼吸的起伏显得微弱，他犹豫了一会，把手指放到丰长乐的鼻前，感受到一阵一阵呼出的气息，才放下心来。
他沉默地看着平静得像一具尸体一样的丰长乐，夕阳从窗花透过来，蔓延上他的脚边，十天来缓慢放大的迷茫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到多远的以后，他只是认真地想过了丰长乐死后应该葬在哪里，这么突然的死亡，连陵墓都没有准备，要从头修好一座国公陵起码需要一年，那这一年他的棺椁又该放在哪里，葬礼上应该邀请什么样的人，他不清楚丰长乐在军营中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是谁，邀请到他不喜欢的人怎么办，可是人都死了也没有办法找他算账。
也许我应该解官回乡，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手指触到一点夕阳，近乎无感的温热像是摧毁理智的最后一点火花，巨大的无措让他感到害怕，从决定利用丰长乐的第一天起他就幻想过丰长乐的死亡，详细地编排过怎样才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现在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进行了，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完美，他们甚至有了一个孩子，可是他现在不敢幻想他的死亡了。
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看着草席上的姥爷咽气的那一刻，小小的他被无边的悲伤和恐惧吞噬了，于是他扑身在母亲的怀里流泪，母亲的身体像阳光一样温暖。
可是现在没有人会接住他的眼泪了，悲伤和恐惧还在那里，这么多年他还是处理不好它们。
他感到鼻头酸涩，眼眶微微发痛，但是还没有泪水。
在丰长乐面前流泪这件事的羞耻感让他倒塌的理智稍稍筑回了些，他用双手拖住眼睛，闭目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睁开双眼从手指的缝隙向外看，夕阳刚好略过他的眼睛。
他慢慢地感受到理智回笼，却听见幽幽的一句：
“你在这里干什么？是想来压死我吗？”
柳随春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激灵从头震到脚，半边屁股没坐稳，从床边摔了下去，发出“啊”的一声。
丰长乐：“……”
次日。
得知丰长乐清醒的消息之后，太子转头就通知了丰府准备接驾，他要亲自上门慰问丰长乐。
“太子殿下说你不必见礼，就在房间里躺着就好了，他是来探望你的，不是来折腾你的。”
柳随春带着口信来到丰长乐身边，他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有换下，风尘仆仆的，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接受医官换药的丰长乐。
丰长乐只觉得自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十分难受，看着柳随春一身紫金色纱袍更是觉得刺眼，忍不住呛他：“你怎么不派下人开告诉我，劳烦你多走这一程。”
柳随春当然明白这是嫌自己在他面前晃的烦了，他可不烦，能膈应到丰长乐是他生活中的一大趣事。他面色不改，正色道：“太子口谕，我自当亲口传达，这是礼数。”
丰长乐心想那你重视吧，反正我躺在床上，累不着我，我还能看着你在太子面前扮演我的和睦眷侣，到时候笑的就是我了。
太子不是第一次来丰府。
上次二人大婚，太子带着御赐的礼金来到现场，储君所至天命所临，泼天的荣华富贵给到这一场荒谬的婚礼上，一切的议论都终止了，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太子坐在檀木椅上，笑呵呵地摸着茶盏，看着柳随春慢慢将丰长乐扶起，丰长乐脸色苍白，手上绑着绷带，虚弱地行礼。
“丰军门，你的手没有伤到要害吧，你可是要挽弓搭箭的，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多谢殿下关系，只是皮外伤，修养好了就行。”丰长乐与他客气，柳随春在他身后塞了一个靠垫，让他能够舒服一点。
“不能查出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我心里真过意不去。”太子叹气一声，“我已将当日那无用的侍卫班次全部处死，真是无用，几百双眼睛，竟连那么大一个刺客都没看到，真该死。”
“殿下息怒。”丰长乐拱手低头。
“不提这件事了。如今你这个人情况，怕是还要半月多才能下床吧，我知晓你对北疆事务的在意，但你大可放心，等柳中堂到了朔州，我会让他发送回来的信报都抄送你一份，日后你痊愈了，也不会落下什么消息。”
“什么？”丰长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段话中的信息，转头看向柳随春，“你要去朔州，怎么没与我说过？”
太子惊讶地看着他们，视线也转向柳随春，失声笑道：“逢吉，昨日丰军门清醒之后，你居然没有将此事与他道明吗？”
太子以字称呼他，显然是把这件事当做家常来看热闹来了。
在两道视线的注视下，柳随春面不改色，只是柔软地望向丰长乐，说：“夫君，昨日你刚刚苏醒，我想让你多加休息，便没有将此事告知于你。”
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双手搭在丰长乐的肩膀上，继续说道：“几日前，边关来报，祥云一族希望与我朝结宗藩之谊，入朝觐见，遣子入侍，永不背离。殿下将我立为册封使，前往北疆，护送祥云大汗入京。”
丰长乐听罢，满脸不敢相信，柳随春心想，他是不相信祥云族会向我朝称臣呢，还只是不相信我愿意离开软玉温香的京城，跑去北疆那冰天雪地里受苦。
“丰军门，何事让你如此震惊啊？”太子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本宫是看你如今身体不便，才将这件事委派给逢吉，不然以你对北疆的了解，你才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人选。不过逢吉身为当朝中枢，孤让他前去，也足以表示我朝对祥云一族的尊重了。”
丰长乐回过神来，连忙行了个礼，解释道：“臣绝非质疑逢吉不能担此大任，只是北疆局势复杂，臣只是在想，祥云此时称臣，不过是想要利用我朝兵力，希望我们能够保护其不受西边牧野一族的侵扰。若我们此时给予了他们帮助，让他们有足够时间休养生息，等以后祥云一族发展壮大，也许会成为我朝继牧野之后的又一心腹大患。”
他十分诚恳地说道，太子听罢，莞尔一笑：“军门你这话就是太恶意了，也不怪你，你久居沙场，看他们都像看敌人。可在我看来，他们都可以是子民。若是祥云一族受了我朝的教化，知礼数晓诗书，生活蒸蒸日上，百姓吃饱穿暖，那其他部族不会因此羡慕吗？等到他们的子民对我朝心悦诚服，争先恐后地想要来投靠我朝时，又哪里有什么心腹大患了呢？这就叫做不战而胜。”
丰长乐听得一愣一愣的，出于非常朴素的对错思维，他甚至想要出声反驳这段话，但是这是太子的尊口，是太子十分大方地与他分享政见，他已经质疑过太子的任命了，要是再质疑方略，就实在有点太不给面子了。
就在他的沉默长到可以视作反对、太子的不悦已经爬上眉梢之时，丰长乐感受到柳随春狠狠地捏了他的肩膀一下，开口替他说道：“殿下所言极是，古人有云上善伐谋，诚如殿下所言，若是能够兵不血刃而收取北疆，那便是可以彪炳史册的丰功伟绩。此行能够为殿下驱驰，微臣三生有幸。”
太子的眉目缓慢舒展开来，他站起身，拍了拍肩膀上衣服的褶皱，摇了一下房中的金铃，片刻后一个端着木盒的下人推门而入。太子面带浅笑，说道：“这是父皇托我带给丰军门的补骨丸，可治骨痛。军门好生休息，你是朝廷心腹之臣，我们都是很关心你的健康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