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柳随春把小婴儿放在竹席上,奶娘之前告诉他,这个月份的小婴儿已经可以自己翻身了,他想要试验一下。
只见小孩支着肉肉的手臂,在席子上努力把自己撑起来,发出呜呜的身后,发现怎么翻也翻不过来之后,嚎了一嗓子,开始哇哇大哭
柳随春手忙脚乱地抱起孩子,把小脑袋放在肩膀上,轻轻拍着小孩的背,嘴里呢喃着哄孩子的话,直到哭声慢慢小了下去,他才呼了一口气,把小孩正着放在面前,手掌在小孩肚子上揉揉,一起一落地轻轻按压,搭配着嘴里叽咕叽咕的声音,把脸上泪痕还没有干的小孩逗地咯咯笑,他也笑,夜凉如水,沉寂的内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笑声。
“他叫什么名字?”从身后传来令人不悦的声音。
柳随春头都没回,只是把小孩从席子上抱起来,以一个戒备的姿势背对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这是玥国公府,我是玥国公,你猜我是怎么进来的。”丰长乐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坐在另一边的榻上。
“你应该先派人来通知我。”而不是这样不请自入。柳随春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他把小孩往自己的方向侧了侧,显然是抗拒丰长乐的接近。
“别这样,我不会把他赶出去的。这是陛下给的恩宠,我会好好珍惜的。如今我也是他的父亲了,你让我看一下他。”丰长乐理解他的担心,实际上,他在心里想,我对其他人都没有意见,我只是想把你赶出去。
“陌生人抱了他会哭,你就这样看吧。”柳随春放下了一点戒心,抟了抟袖子,把头发从小孩的嘴里扯出来。
丰长乐却直接站起身,踱步到他身后想,挡住了他大半光源,弯下身子,与小婴儿面面相觑。
“他有名字吗?”丰长乐又问了一遍。
柳随春只是将手放在孩子小小的背上,感受新生儿温热的身体:“没有取大名,我叫他喜多。”
“喜多,喜多。”丰长乐默念着这个名字,勾起一抹微笑,他想伸手去摸摸小孩的脸颊,手伸到一半,柳随春却制止了他的动作,说道:“他好不容易不哭了,你别碰他,不然一会又要哄。”
丰长乐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难得听了一次他的话,将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小孩看着忽远忽近的手,发出尖尖的嗯嗯的声音,像是想要把手召回来似的。
“喜多,我是爹爹,以后爹爹的东西都是你的,你要好好做人做事,建功立业,不要丢了我们丰家的颜面。”丰长乐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能够轻柔到这个份上,自从和柳随春成亲之后,他就再没有了能有一个正常家庭的期望,但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到达了幻想的尽头,一位头发乌黑长亮的爱人抱着他们即将一起养育的孩子,在一个月光如胶质的夜晚,爱人棕色的双眸如同秋日的浅池,包容着他一切的疲惫。
这一切都被恬不知耻的柳随春毁了,而柳随春的眼睛漆黑得像深不见底的黑洞。
刚刚那一瞬间升起的柔情骤然消散了,一缕穿堂风从他们之间的空隙穿过,丰长乐忽然升起一股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的疑惑。
“你这么一说,将他过继过来,反而还是害了他,他即使不认你做爹,他也是国公府上的一个小少爷,还是你的侄儿,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做了你的儿子,反而要吃苦去了。”柳随春脸上带着淡淡的嘲笑。
这话听在丰长乐耳中,只觉得低劣至极,每当他都快忘了柳随春是什么样的人的时候,他就会最**地暴露出他的本性,他闭了闭眼睛,冷冷地说:
“他既然是我的孩子,我就会亲自教导他,生在丰家,仰赖皇恩,就应当克绍其裘,鞠躬尽瘁,以报天恩。”丰长乐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而不是做一个躺在荫蔽之下的纨绔子弟,丢尽祖宗的颜面。”
他这番严厉到近乎申饬的话显然没有被柳随春放在心上,柳随春甚至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嘲笑:“这里有三个人,只有一个人是没有世袭荫蔽的,你猜猜他是谁?”
丰长乐只觉得这话无赖至极,失望地看着他:“这不是你不择手段,损人利己的理由。”
留下这句话,丰长乐便离开了,柳随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知道今天晚上这个嘴比心硬的玥国公只是出于好奇想来看看他这个从天而降的新儿子,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顺利的一个晚上,丰长乐显然很高兴自己能有一个孩子,他不用再担心这小孩以后会没有名分,但是另一方面,丰长乐对这个孩子的喜爱有些超乎他的想象,等到小孩开始记事,也许丰长乐会执着于将这个孩子带到身边抚养,变成第二个丰长乐。
“无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帮助你的,我也是有权有势的人了,我有能力保护你的。”柳随春再次把自己的头发从小孩嘴里拔出来,低着头凑在小孩耳边说,只是小孩没有得到自己想要啃的头发,呆滞一瞬,再次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柳随春只能慌张地叫人来帮忙。
三年前柳随春和丰长乐奉旨成婚,红妆满城,夜宴未央,朱门绣户的玥国公迎娶朝廷新星户部侍郎,这种程度的八卦简直能传遍大江南北。
瑞朝民风开放,同性为婚在民间不算大事,但对于住在皇城根脚下的达官显贵们,这倒是头一回。何况还是承了赐婚圣旨的,在很多人眼中,这更像是皇帝对丰长乐的一个敲打,告诉他不要包藏祸心,你所有的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不只是婚姻,生死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婚礼上甚至有太子出席,皇帝送来了许多礼物,玉树琼楼,极尽奢华,好像全京城都在庆祝这件喜事,但没有人知道处于红帐中的二人究竟是什么表情。
二人成婚之后,各种各样的传闻开始从说书人的嘴里飘出来,说丰、柳二人实际上是年少情深,多年前便已经许诺终生,圣上赐婚是为了成人之美;也有说是柳随春为了攀上丰家这块高枝,媚上欺宠,讨好陛下才得了赐婚,实际上丰长乐根本不认识他。
无论外人如何谈道,当事二人倒是没有再生出什么可以让外人论道的谈资,他们都是御前的红人,地位举足轻重,这场婚姻既然是天子做媒,没有到血海深仇的地步,没必要拂了天子面子。
只有丰家伺候久了的下人才知道,自从二人成婚之后,便一直分房而居,加上丰长乐多年外派守疆,柳随春长侍宫中,二人连丰府都不怎么回,别说没时间培养感情,连仇恨都没什么时间培养。
丰长乐将自己的述职文表呈上去之后,得到的旨意却是让他去面见太子,向太子报告这一年的军政情况,不需要抄录呈上,一切听从太子安排。
他只好转身去了东宫,约定拜见的当天,他在东宫落马石前看见了柳随春的车马。
啧。
他在心里嫌弃一声。
进到殿内,果不其然,柳随春长身而立,站在太子殿下的宝座右侧,恭顺地低着头,甚至没有侧目于他。
“末将丰长乐,参加太子殿下。”丰长乐依制行礼,他与太子往来不多,今日是第一回合作议事,心中略微忐忑。
“玥国公请起,刚刚我和柳中堂还提到了你,说你才华出众、谋略过人,如今我替父皇处理政务,还需要像你这样的年富力强的才俊多多协助才是。”太子的声音掷地有声,充满着即将做一场大事业的心气,“来人,赐座。”
“多谢殿下。”丰长乐在起身的间隙之中快速审视了一番这位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此人三十多岁的样貌,面阔体丰,雍容华贵,脸上笑呵呵的,却让丰长乐莫名警惕。
“玥国公难得归京,时间宝贵,我便不再客套了,烦请国公快快将北疆年情讲述于我,我久居深宫,对外面的事情还需要时间熟悉。”太子的声音亲切和蔼。
丰长乐目光流转,吩咐太监将他所带的地图展开,自己也站起身,开始细细讲述自己这一年在御敌、屯田、收税、安民上所做出的努力。
瑞朝北疆一直与外部战争不断,近年来除了长期敌对的西山部落,北方河东草甸地区还新出现了一支名叫祥云族的部落,已然有一统河东之势。丰长乐一直在暗中打击骚扰,但对面确实团结,这已经成为了丰长乐心中郁结已久的心病,即使现在祥云族对瑞朝臣服示弱,但根据他了解和观察到的迹象,祥云族绝不是表面上看着的那么温顺。
但他并没有将这些告诉太子,他虽然绝对忠诚,但也知道明哲保身,他身上是很多人一起的前途和命运,在没有摸清楚这位太子性格究竟如何时,没必要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他有条有序地讲述今年发生的事情,今年是很平常的一年,没有丰收没有饥荒,只是又过了一年,但也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阻止北方部落的骚扰他们打了几场小规模战役,花费了很多钱,也失去了一些生命,最后丰长乐想为那些死去的人的家属讨一些封赏,半跪下来请求高台上静坐的太子。
太子没有说是,和没有说不是,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说这种事情你与柳中堂下去商议吧,我初理政务,不懂其中的玄机。
柳随春和丰长乐一起离开了东宫。
二人并排走在宫道上,前往下人等候的落马石处。
“你要封赏部下,写一份文书到肃秘院,我看到之后就会批。”柳随春默默地说。
“我已经呈过了,你忘了是吗?”丰长乐不客气地打断他,“若不是肃秘院将我的题请打了回去,我何苦再太子殿下面前用这种事情叨扰他。”
柳随春一滞,神色晦暗不明,像是心中划过了很多事情,最终他说:“可能是其他中堂过目的,最终没有呈报到我这里,我回去查一下。如果你现在有文书的话,可以给我,没有问题的话,我明天就差人作快报发往北疆。”
“我不信你。”丰长乐发出一声冷笑,却还是从袖中翻出文书,拍到柳随春的胸前,“但毕竟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信任这一点。”
柳随春没有搭理他这两句难听的话,只是默默将文书收好。二人不再言语,天空阴沉,两侧高大的宫墙像巨大的迷宫,攥得人喘不上气。
“要是今天面见的是陛下,他必然会当场同意我的请求。”丰长乐的声音在身后,有些飘渺,混合着潮湿和惋惜。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没什么意义。”柳随春回头看他。
就在这回头的一瞬间,他在丰长乐身后,看见了一个拿刀的人。
“小心!”柳随春瞳孔骤缩,用力推开丰长乐,雪白的刀刃反射着凄寒的白光,在他的眼前晃过。
有刺客!
丰长乐瞬间反应过来。
他立即站稳了重心,但是他并没有带刀,这里是宫内,按理会有巡逻的侍卫,可是他们此刻却不在附近。
刺客见偷袭不成,刀锋一转,直直向丰长乐刺去!
“快跑,去叫人!”丰长乐对柳随春大喊,侧身一躲,低下身形,单腿一扫,想要把刺客贯倒在地。刺客却趁机跳起,手腕一转,丰长乐猛然抽身,刀锋扫过他的眼睛。
丰长乐暗中咬牙,余光瞥见柳随春远去的背影,心中放下一口气,下一瞬,刺客的刀锋扑面而来,他侧身用手肘一敲,敲在对方手腕上,想要打掉对方的兵器,只是对方身手亦不凡,如此一震只是手腕一抖,聚力之后又是避之不及的长刀入眼,丰长乐闪避不及,双手抵住刀锋,才没让银光没入自己的腰身。
宫中怎么会有刺客?
刺客想要从他手中收回兵器,但是丰长乐的力气却更大,他没有顾上血流如柱的手掌,甚至用了力气,想要将对方的刀锋一点一点地拔向自己。
剧痛让丰长乐的大脑激动又清明,这是他喜欢的感觉,非生即死,如黑白一样界限分明。
他忽然松开了手,刺客没有料到他突然松手,被惯性按着向后倒去,丰长乐乘胜追击,飞身一踹,将对方踹倒在地。
他将膝盖抵在对方的胸膛上,一只手抓住刺客的手腕,另一只手再次握住了刀锋,像是没有痛觉一般,一点一点将锋刃按向对方的脖颈。
首先是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
然后巨量的鲜血从刺客的颈部喷薄而出,溅在丰长乐的脸上。丰长乐住宿用力眨了眨眼睛,把挂在眼皮上的血逼下去,直到身下的反应渐渐停止,他才缓慢松开了握着刀锋的手掌。
确定对方气绝之后,他脱力地躺倒在宫道上,他首先感到欣喜,我赢了,我活下来了,是他能够再看到亲人的脸,而不是身旁这具尸体。
再然后是不同寻常的剧痛,从腹部传来,痛得几乎让他意识溃散,他本能地感受到这是危急生命的疼痛,他伸手颤抖着去摸,发现自己的腹腔上插着一枚匕首。
原来是刺客用另一只手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腹部,他下压着想要把刺客的头砍下来的时候,匕首也就捅得越深。也许已经穿透了整个身体。
也许他没有赢,他模糊地想着。他想自己应该要站起来,去某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如此开阔地躺在地上,任何人都可以在这时候取他的性命。
但是他再没有一点力气,天空轰隆一声巨响,雨滴从天而降,砸在他的眼睛里。
昏迷之前,他看见了柳随春的脸,这个人焦急地跪坐在他身边,嘴里一张一合地像是在说什么话,但是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大雨覆盖了,他感到安全,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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