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那间充溢着伤药与血腥气的内室，此刻仿佛成了世间最煎熬的炼狱之所。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态，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牵动所有人的神经。
柯桓踉跄冲入，将那个沾满污渍和些许血痕的木盒呈上时，几乎脱力倒地，唯有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期盼的火焰，死死盯着榻上气若游丝的“魈”。
萧寒怵接过木盒，入手冰冷沉重，仿佛承载着兄弟的生死。
他面色沉静如水，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下令：
“请陈老先生！快！”
须发皆白的陈老先生再次被紧急请来，老军医也强打精神，两人围着那株形态古怪、色泽暗红的“阳灵芝”，就着数盏明亮的烛火，开始了极其谨慎的检验。
室内鸦雀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魈”艰难而断续的呼吸声。
柯桓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府中医官赶紧上前为他处理崩裂的伤口和新增的刀伤，他却浑然不觉，眼睛只死死盯着两位老者的动作和表情。
陈老先生用银针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又用舌尖尝了极微的量，闭目细细品味良久，眉头越皱越紧。
老军医则仔细检查灵芝的纹理、质地，甚至取来一小块投入清水和酒中观察反应。
“如何？” 见两人久久不语，萧寒怵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地问道。
陈老先生缓缓睁开眼，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不确定：“侯爷…此物…确实奇异。其性极热，蕴含一股燥烈之气，似与古籍中记载的‘赤阳’特性有几分相符…但这色泽过于暗沉，毫无宝光，且这味道…除了应有的草木辛香，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陈腐之气？像是…被什么阴寒之物污染过，或是生长之地有异？”
老军医接口道，语气同样凝重：“形态干瘪异常，远超正常晾干的程度，仿佛内里精气已失大半。入水下沉极快，但药汁析出缓慢且浑浊…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品相的‘赤阳灵芝’！说是，却诸多疑点；说不是，又确有几分神异…难断！实在难断！”
真假难辨！希望与风险各半！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柯桓更是脸色惨白，若这真是假药或是毒药，那他拼死夺回的是什么？是加速兄弟死亡的催命符吗？
萧寒怵的目光扫过榻上“魈”那灰败如死的面容，又看向周围弟兄们眼中最后的期盼之光。
时间，已经不容再拖延了。
每犹豫一息，“魈”生还的可能就渺茫一分。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
“用！” 他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剂量减至三成！由浅入深，密切观察！若有任何异状，立刻停药！所有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这是赌博！一场以兄弟性命为注的惊天豪赌！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药，赌那微弱的“赤阳”之气能克制剧毒！
老军医手一颤，但看到萧寒怵眼中的决意，重重点头：“是！”
他极其小心地切下薄如蝉翼的一小片灵芝，将其研磨成最细腻的粉末，又混合了大量性味温和的保元护心药汤，在所有人的屏息凝视下，缓缓喂入“山魈”口中。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一息…两息…十息…
“山魈”毫无反应，依旧如同沉睡一般。
就在绝望再次攫住众人心脏之时——
“呃啊——！”
“魈”猛地身体一颤，发出一声极其痛苦沙哑的嘶吼！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滚油般剧烈抽搐起来，脸色瞬间由灰败变得潮红，甚至发紫！一大口粘稠乌黑、散发着恶臭的血液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染黑了床榻！
“魈！”
“兄弟！”
柯桓目眦欲裂，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旁人死死拉住！老军医脸色大变，急忙上前施针！
萧寒怵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难道…真是毒药？！他赌错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极其凶险的反应之后，“山魈”剧烈的抽搐竟慢慢平息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那原本烧得滚烫、如同烙铁般的额头，温度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虽然依旧昏迷，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喘息声，逐渐变得稍微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即将断绝的游丝状态！
高热退了？！
老军医急忙再次诊脉，脸上露出极度震惊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奇…奇迹！脉象虽然依旧虚弱紊乱，但…但那道阴寒蚀骨的死气，竟然…竟然真的被压制住了几分！这…这药竟真的有效？！”
希望之光，骤然穿透了绝望的阴霾！室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瞬间松动，不少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但老军医紧接着又泼了一盆冷水：“然…然而，药性太过猛烈霸道！方才那口黑血，是郁积的毒血被强行逼出，虽是好事，但也极大地损伤了他的心脉元气！此药…绝不可再用正常剂量！而且，这只是暂时压制，远未根除！后续是能逐渐化解毒性，还是…还是引发更可怕的反复，老夫…实在不敢断言！”
希望与隐忧，如同双生毒蛇，紧紧缠绕在一起！
萧寒怵紧绷的心弦稍松，却又立刻被更大的不确定性攫住。
他沉声下令：“按方才剂量，每日一次，密切观察，随时调整！需要什么辅药，不惜一切代价去找！”
东厂提督府密室。
谢允之听完了心腹档头关于码头混战和侯府后续反应的详细禀报，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黑檀木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令人心悸的哒哒声。
“如此说来…那株灵芝，他到底是用了…” 他低声自语，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是，督主。侯府戒备极严，我们的人无法靠近，但通过观察其采买辅药的种类和频率，以及夜间灯光和人员动静判断，那药材确已使用，且…似乎产生了一些效果，至少伤者的高热退了。” 档头恭敬回道。
“效果…” 谢允之唇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不知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是‘它’本身的效果，还是…我们加上去的‘效果’？”
他指的是命令中人暗中对药材做的手脚——那并非致命剧毒，而是一种能极大透支人体元气、激发残余潜能、造成“病情好转”假象，实则埋下更深祸根的阴损药物。
他要的不是立刻毒死“山魈”，而是拖住萧寒怵，让他陷入“希望-担忧-再希望-再担忧”的循环折磨，同时让伤者即便暂时好转，也彻底失去恢复如初的可能，成为拖累。
“黑吃黑的那伙人，查清来历了吗？” 他话锋一转。
“回督主，对方手脚极其干净，撤离迅速，未留活口。其武功路数庞杂，看似江湖手段，但又隐隐透着军中的配合…像是…豢养的死士。暂时无法确定是哪方的人。”
谢允之眉头微蹙。第三方…这在他的计划之外。是徐执那条老狗还留了后手？还是…有其他势力也想趁机搅浑水？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快，棋局出现了意外的棋子。
“继续查。另外，” 他沉吟片刻，下达新的指令，“既然侯府用了药，且‘初见成效’…那我们就再帮他们‘确信’一下。”
“一、让我们安插在茶楼酒肆的人，开始散播消息：就说城南鬼市近日确流出奇药，似对某种阴寒奇毒有奇效，但药性猛烈，非体质极强者不可用，用之虽能暂保性命，却也如饮鸩止渴，后果难料…务必让这话，‘自然’地传到侯府的人耳中。” 他要加深萧寒怵的疑虑和担忧。
“二、对侯府的监视再加一层。重点注意他们之后需要采购哪些辅药，尤其是滋阴培元、固本护脉的药材。想办法…在这些药材的来源上，再给他们设置些障碍，或者…掺点无关痛痒却难以察觉的‘杂质’，让疗效打折扣。” 他要延长这个过程，消耗侯府的财力和精力。
“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从库房里，取一小支‘百年雪参’，要年份足、品相好的。想办法，让它能‘恰好’被侯府极信任的药材渠道‘意外’收到，并以‘合理’的价格卖给他们。”
档头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不解：“督主？这…雪参乃大补元气之物，正可缓解那‘赤阳灵芝’的霸道和…和我们手段的损耗，这岂不是…”
“正是要如此。” 谢允之的声音冷得像冰，“雪参能吊住他的命，让他不死，甚至看起来更好一些。但，无法根除毒素，也无法弥补本源之亏。我要他活着，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活着，才能让萧寒怵心存希望，才会不断投入资源，才会被牢牢拴住…这，比让他死了，更有用。”
这是一招极其阴狠的棋。
给予一丝真正的希望，延长痛苦的过程，最大化地牵制和消耗对手。
至于这过程中“魈”所受的折磨…谢允之强迫自己忽略心底那细微的不适，将其归咎于必要的代价。
档头心中寒意顿生，不敢再多问，连忙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办！”
谢允之挥挥手让他退下，独自留在密室中。窗外天色渐亮，微弱的光线透过缝隙，却无法驱散室内的阴冷。
他缓缓靠向椅背，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和心悸。连续的心力交瘁和暗中运作，让他的身体几乎到了极限。
他颤抖着拿起茶杯，想喝口水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却发现手抖得厉害。
寒怵…现在…你是否正为那一点渺茫的希望而稍感安慰？又是否在为那巨大的隐忧而备受煎熬？
你可知…这希望背后，是更深的算计？这煎熬之中，有我亲手布下的暗棋？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软弱情绪死死压入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
棋局已至中盘，落子无悔。无论前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最终的毁灭，他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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