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提督府那间永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寒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谢允之静立在巨大的京畿舆图前,身形单薄得如同一抹被遗忘的影子,又像一尊精心雕琢、毫无温度的玉雕。
他闭着眼,指尖却精准地悬在将军府和城南码头的方位之上。
他不需要睁眼去看。
那府邸里的每一分焦灼,那码头区弥漫的每一丝诡异暗流,都仿佛能穿透这厚厚的石壁,直接映入他脑海,在他心头刻下冰冷而清晰的印记。
柯桓与鬼市翁的接触…这条消息传来时,谢允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混合着刺痛和果然如此的冰凉触感。
他几乎能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萧寒怵此刻所受的煎熬——兄弟气息奄奄带来的锥心之痛,与那份他亲手递出的、淬毒的“真相”所点燃的滔天恨意,两股力量足以将任何钢铁般的意志撕裂、扭曲。
而鬼市翁…那条在泥潭里打滚了大半辈子的老泥鳅,为了足够的利益,有什么不敢卖?
不能让他轻易拿到。谢允之的指尖无声地扣紧,眼神中透出冰冷的算计。
一旦萧寒怵拿到确切的解药,哪怕只是渺茫的希望,都可能将他从那蚀骨的绝望和愤怒中暂时拉扯出来,从而获得一丝可恨的清醒。
一旦他冷静下来,那份假档案的破绽在他眼中就可能被放大。
他需要萧寒怵继续被困在中毒之人濒死的焦虑和“真相”灼烧的愤怒之中,在这两种极端情绪的反复炙烤下耗尽心力,磨钝锋芒,最终…走向他为其设定的结局。
更不能让那份档案…被他轻易采信,至少不能是现在。
这个念头带来一阵更尖锐的刺痛,甚至让他喉咙涌起熟悉的腥甜。他亲手布下的杀局,此刻却要亲手去设置障碍,何其荒谬,又何其…无奈。
那档案虽精心伪造,但他深知萧寒怵并非蠢人,极端情绪下或许能一时蒙蔽,但若稍有喘息之机…他必须干扰,必须让水更浑,必须在那颗已被种下的猜疑种子上,再浇上一层令人不安的冰雨。
“来人。”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中响起,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的疲惫与冰冷,如同碎冰相撞。
黑影般的档头应声而至,无声跪伏。
“两件事。”谢允之语速平稳,却字字都透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与算计,“第一,城南鬼市翁那条线。让我们的人动起来,但记住,是‘搅浑水’,不是‘斩断线’。”
他微微侧过头,苍白的脸在昏暗光线下半明半暗:“立刻在底层江湖和黑市中散播消息,称近期有宫廷侍卫伪装混入,严查违禁药物交易,尤其是与‘火龙参’、‘赤阳芝’相关的。要让风声鹤唳,让每一个交易者都杯弓蛇影,自危疑惧。” 要让每一次接触都充满风险,让每一次试探都代价高昂。
“同时,”他继续道,声音更低,“派人伪装成豪富之家仆役,或急需救命的江湖人,去向鬼市翁及其他几个黑市药材贩子高价求购‘阳灵芝’。无论他们手中有无,都开出令人无法拒绝的天价,吸引其全部注意力,拖延、干扰他与真正买家的谈判接触。” 要让那老泥鳅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如果…”谢允之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幽深冷酷的光芒,仿佛毒蛇吐信,“如果鬼市翁手上真有货,或者他真有门路能从别处调来货…想办法,让我们的人能接触到那批货。不必销毁,不必抢夺,那样太明显。”他顿了顿,轻声道:“必要时,可以给它加点不起眼的‘料’,但要做得天衣无缝,看起来像是自然损耗,或是他自己保存不当所致。” 他要的不是断绝希望,而是制造疑虑,让那救命的药变成真假难辨、药效存疑的鸡肋,继续拖住萧寒怵的脚步,折磨他的心神。
“第二,”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指令更加艰难,几乎耗去了他不少气力,“想办法…向靖北侯府传递一个消息。要间接,要隐晦,要看起来完全无意,就像…街头巷尾最寻常的闲谈,被他们的人偶然听去,甚至不必确保一定被听到,种下可能即可。”
他沉吟片刻,斟酌着用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权衡:“内容大概是:如今市面上仿造古玩字画、甚至旧公文档案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听说连内务府的老库官都能骗过…哦,对了,特别是前朝一些旧衙门的印鉴,仿得尤其像,几乎能以假乱真,专骗那些心急如焚、失了方寸的人。”
他不能直接说档案是假的,那等于自曝其短。他只能这样旁敲侧击,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在萧寒怵那已被仇恨和焦虑充斥的心湖里,投下一颗关于“伪造”和“欺骗”的小石子,希望能激起一丝微弱的、足以让他迟疑的涟漪。
寒怵,你能听到吗?你能…听出我的警告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来的却是更深重的无力与苦涩。
“是!督主!”档头领命,感受到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息,不敢多问一字,迅速离去。
密室重归死寂。谢允之猛地咳嗽起来,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
良久,他拿开手帕,瞥见那上面刺目的点点猩红。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帕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像是在下一盘盲棋,对手不止一个,而他每一次落子,都可能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甚至可能亲手将最不想伤害的人推入更深的绝境。
这种清醒的、自我折磨般的算计,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他疲惫。
等待交易的几日,对柯桓和整个侯府而言,无异于三年。每一刻都伴随着“魈”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弟兄们越来越焦躁的目光。
最后一日,夜幕如期降临,却比以往更加沉重。柯桓深吸一口气,将将军给的玄铁腰牌贴身藏好,检查了暗藏的兵刃,又将一包沉甸甸的金叶子塞入内袋——这几乎是侯府目前能拿出的所有流动钱财了。
“等我回来。”他对留守的弟兄们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次融入了京城的夜色。
城南废弃码头,依旧是那般鬼气森森。但今夜,气氛似乎格外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连野狗的吠叫都显得稀疏而谨慎。
柯桓凭借高超的潜行技巧,敏锐地察觉到暗处窥视的眼睛似乎比上次更多了,而且彼此之间似乎并非一伙,带着一种相互提防的意味。
他心中警铃大作,更加小心地向着约定的破仓库摸去。
鬼市翁依旧在那片断壁残垣下,拨弄着那堆似乎永不熄灭的篝火。
但今夜,他身边多了两个如同铁塔般沉默矗立的黑影护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你来了。”鬼市翁的声音比上次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钱带够了?”
“货呢?”柯桓不答反问,目光如炬。
鬼市翁嘿嘿笑了两声,慢吞吞地从身后摸出一个长条形的、用陈旧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盒。他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用手指敲了敲盒子:“东西,是弄来了。费了老夫九牛二虎之力,差点把老命都搭上。如今风声紧得很,宫里丢了宝贝,番狗们像闻到屎味的苍蝇,到处乱窜…所以,价钱,得加三成。”
柯桓瞳孔一缩,强压怒火:“我们事先说好的!”
“事先是事先,现在是现在!”鬼市翁语气变得强硬,“就这个价,要,就拿钱!不要,滚蛋!有的是人等着要!”
柯桓死死盯着他,知道这是坐地起价,但他没有选择。
“魈”的命等不起。他咬牙,将内袋里所有的金叶子掏出,又褪下手腕上一条价值不菲的狼牙链坠,一起扔了过去:“就这些!再多没有!”
鬼市翁示意护卫捡起,掂量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才缓缓打开木盒。
盒内衬着暗红色的丝绒,上面躺着一株约莫手指长短、通体呈暗红色、形态扭曲干瘪、隐隐似乎有一层微弱光泽的“灵芝”。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香和淡淡腥气的味道散发出来。
这就是阳灵芝?柯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未见过此物,根本无法辨别真伪。
就在他伸手欲取时,异变陡生!
“嗖嗖嗖!”几声极轻微的破空声骤然从不同方向的黑暗中响起!数支喂了麻药的短弩直射向鬼市翁和他的护卫!同时,三四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的废墟角落扑出,目标直指那个木盒!
“妈的!黑吃黑!”鬼市翁尖叫一声,反应极快,一把合上木盒抱在怀里,身体异常灵活地向后一滚!他的两个护卫怒吼着拔刀迎敌,瞬间与扑来的黑影缠斗在一起!
码头废墟中顿时爆发一场混乱的短兵相接!刀光剑影,闷哼声,怒骂声不绝于耳!这些突然杀出的黑衣人显然也是高手,而且目的明确,就是抢夺木盒!
柯桓又惊又怒!他没想到交易会横生枝节!眼看木盒在混乱中被争抢,他不及多想,怒吼一声,拔出短刃也加入了战团!他必须拿到药!
混战之中,柯桓凭借沙场搏杀的狠辣经验,接连放倒两个黑衣人,奋力向抱着木盒且战且退的鬼市翁靠近。
鬼市翁的一个护卫已被砍倒,另一个也岌岌可危。
“把东西给我!”柯桓厉声喝道,一刀格开劈向鬼市翁的刀锋。
鬼市翁吓得脸色惨白,眼看就要不支,突然将木盒猛地抛向柯桓:“接着!钱退你一半!这烫手山芋老子不要了!”
柯桓下意识地接住木盒,那几个黑衣人见状,立刻舍弃鬼市翁,全部向他扑来!
中计了?!一个念头闪过柯桓脑海!这难道是鬼市翁和这些人做的局?故意引来争夺,既拿了钱,又可能把假货或麻烦甩给自己?
但此刻已不容他多想!他抱着木盒,且战且退,试图杀出重围。
这些黑衣人武功路数诡异,配合默契,极难对付。
柯桓手臂本就有伤,此刻更是旧伤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袖。
就在他险象环生之际,突然,另一侧黑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紧接着,又是一队人马杀出!这队人马衣着杂乱,但出手更加狠辣无情,见人就砍,似乎并非为了夺盒,而是纯粹为了灭口!
是东厂的人?!柯桓心头巨震!谢允之果然插手了!
三方甚至四方势力在这片小小的废墟中乱战成一团!目的各不相同:抢盒的、灭口的、自保的…场面彻底失控!
柯桓趁乱,将木盒死死捆在胸前,不顾一切地向码头外围冲去!背后是呼啸的刀风和弩箭!他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硬生生挨了两刀,终于冲出了包围圈,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身后,喊杀声和惨叫声渐渐远去。
他不敢停留,一路狂奔,直到确认无人跟踪,才靠着一处肮脏的墙壁剧烈喘息。
胸前的木盒冰冷坚硬,手臂和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痛。
他颤抖着手打开木盒,那株“阳灵芝”依旧躺在里面,但在刚才的混乱中,似乎被磕碰了一下,边缘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碎裂。
这…到底是真的救命稻草,还是索命的毒饵?
柯桓望着这株用鲜血和巨额金钱换来的、充满不祥气息的药材,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和恐惧。
但他没有回头路,只能咬着牙,拖着伤体,以最快的速度向侯府赶去。
“魈”的命,就系在这未知的“希望”之上了。而这场鬼蜮般的交易背后,显然有着不止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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