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怵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血珠和银针,眼神冰冷。他取过干净布巾,缓慢而用力地擦去血迹,动作透着一种压抑的狠厉。
布巾粗糙的纤维摩擦过被针尖刺破的细小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这痛感反而让他纷乱躁郁的心绪稍稍平复,变得更加冷硬和专注注。那点鲜红被拭去,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孔。
而那枚泛着冷冽哑光的银针,则被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像一座沉默的灯塔,指引着迷雾中唯一可见的方向。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枚哑光的银针上。如此纤细,如此精准,如此……阴诡莫测。像极了它的主人。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他的脑海,让他浑身一僵——这枚针……会不会就是谢允之的?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荒谬绝伦的恶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的合理性。
是了。
东厂督主,手下能人异士辈出,奇门兵器、阴毒暗器何奇之多?拥有一枚特制的、见血封喉的银针,再正常不过。
那阴诡精准、一击毙命的手法,不正符合他那阉党之首的身份?符合他那颗早已变得扭曲阴暗的心?
可他为何要救我?
是为了亲手杀我?所以不让别人代劳?所以要在金殿上那般折辱于我,让我在无尽的痛苦和疑惑中死去,才符合他报复的快意?
还是说……这又是另一场更残忍戏弄的开端?先示之以恩,让我困惑,让我怀疑,让我对他产生一丝可笑的、不该有的期待,然后再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予我更致命的背刺?就像他八年前所做的那样?
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再次汹涌地淹没了他的理智。
是了,定是如此! 只有他,才会用这种看似拯救实则诛心的方式!只有他,才深谙如何用最小的代价,给予我最极致的痛苦!
萧寒怵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布满血丝,几乎要确信这个判断。
那枚冰冷的银针在他眼中,仿佛也沾染了谢允之身上那令人作呕的、阴冷诡谲的气息。
……可是。
心底最深处,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滔天恨意碾碎的声音,挣扎着发出疑问。
若真是他要杀我,何须如此麻烦?在金殿之上,他有多的是机会借皇帝之手、用更冠冕堂皇的理由置我于死地。
又何须多此一举,先用银针救我,再图后续?这不符合他如今权倾朝野、狠辣果决的作风。
而且…… 那银针射来的时机、角度、力道,精准得可怕,却也……冷静得可怕。那不像是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只想戏弄猎物的人的手法。那更像是一个极其冷静的旁观者,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有效的干预。
这丝微弱的疑虑,像一根细刺,扎在他被恨意充满的心头,不深,却持续地存在着,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困惑。
他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不合时宜的疑虑连同那些该死的回忆一起甩出去。
门外传来的敲击声打断了萧寒怵的思绪,书房门外响起柯桓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将军。”
“进。”萧寒怵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柯桓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夜晚的寒气和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他身上的甲胄沾染了更多污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情况如何?”萧寒怵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柯桓抱拳,语速平稳却清晰:“回将军,初步查验完毕。共计刺客尸首一十二具。”
“说细节。”
“是。其一,所有刺客,左耳耳廓后方,均用特殊药水刺有一个极细微的、相同的标记。”柯桓用手指蘸了杯中冷茶,在桌面上画出一个扭曲如蛇又如漩涡的诡异图案,“此标记非寻常江湖帮派所有,属下已拓下,但暂未查出来源。”
萧寒怵目光扫过那水痕图案,将其牢牢刻入脑中。
“其二,”柯桓继续道,“查验其口腔,牙齿磨损程度、方式高度相似,臼齿尤其。且其中三人口腔齿缝间,残留有少量未完全消化的粗粝干粮碎屑,并非京畿常见米粮,倒像是……长期食用边军那种掺了麸皮、豆粕,极度耐储存的硬饼所致。”
“边军硬饼……”萧寒怵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其三,其中一名刺客指甲缝内,嵌有极微量的一种暗红色黏土,干燥板结。属下已小心刮取保存。这种土质,京城附近罕见,倒像是……北疆咯什地域特有的红壤。”
北疆。又是北疆。
萧寒怵的眼神骤然缩紧。这些死士,受过极严格的统一训练,饮食习性带着军中的影子,甚至可能来自北疆?是有人故意用北疆的背景来混淆视听,还是……真相本就藏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
“其四,”柯桓的声音打断了萧寒怵的思绪,“所有兵刃虽都是市面上最普通的制式腰刀,但开刃角度、打磨方式,乃至日常保养擦拭留下的极细微划痕方向,都几乎一模一样。绝非临时凑集的乌合之众,定是长期接受同一套训练规程、甚至由同一批人统一养护武器的死士。”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柯桓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惭愧:“关于那枚银针……属下已令最机密的暗线携拓样外出查访。但京城明面上几位有名的巧匠金工,包括宫内退下来的老匠人,看后皆摇头,称未曾见过工艺如此特殊、材质如此奇异的针。此物……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不是凭空出现。”萧寒怵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只是它的来处,藏得更深。”他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银针上,“既然明路不通,就走暗路。黑市、鬼市、那些专接阴私活计的暗巷工匠,甚至……宫里某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都去撒网。记住,要绝对隐秘,宁可慢,不可错。”
“末将明白!”柯桓肃然应道。他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萧寒怵重新被鲜血微微浸染的肩头,“将军,您的伤……还是让军医……”
“皮肉伤,无碍。”萧寒怵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整合着柯桓带来的信息:“耳后标记、军中饮食习惯、北疆红土、统一制式的训练和武器维护……柯桓。”
“末将在!”
“重点查两方面:一,北疆近年来是否有成建制被裁撤、或因故解散、或记录模糊消失的边军、屯军,尤其是其兵员去向。二,朝中诸位大将,特别是与首辅门下往来密切、且曾在北疆有过任职经历的将领,其亲卫、家将、乃至私下蓄养的力量,有无上述特征。记住,是暗中查访,不要打草惊蛇。”
柯桓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会了萧寒怵的意图——将军怀疑这些死士,很可能就出自“军”中,甚至可能与北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其背后,极有可能站着某位权势滔天的朝中重臣。他沉声道:“是!末将即刻调整人手,重点排查这两条线!”
“去吧。有消息,随时来报。”萧寒怵挥了挥手。
柯桓躬身行礼,快步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寒怵一人。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手指揉捏着紧蹙的眉心。信息碎片在他脑中不断碰撞、组合、推演。
耳后的诡异标记像是一个组织的代号。军粮和红土将线索指向北方。统一的训练则表明其背后有一个强大且纪律严明的力量。
是首辅吗?他确实有这个能力和动机。但为何要留下如此明显的北疆痕迹?是刻意误导,还是肆无忌惮的炫耀?亦或是……北疆那边,本身就有人参与其中?
皇帝呢?他今日在殿上的态度暧昧难明,这刺杀,会不会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试探?试探我的能力,也试探各方反应?
还有谢允之……他今日在金殿上的表演,与这场刺杀,又是否有某种关联?那枚银针……会不会是他……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萧寒怵强行掐灭。心底那因回忆而翻腾起的刺痛再次袭来,让他喉头发紧。他不能再被过往的情绪干扰判断。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窗外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短暂而轻微的夜枭啼叫,但旋即又被风声吞没。
萧寒怵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扫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但窗外只有一片漆黑。是错觉?还是……
他按下疑虑,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困局上。被动接招绝非他的风格。必须化被动为主动,将藏在暗处的敌人,一个个揪出来!
他再次铺开那张京城舆图,目光如炬,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手指最终在几个关键地点重重敲击:首辅府、京畿几处军营驻地、可能藏污纳垢的坊市区域……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他再次扬声:“柯桓!”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门被推开,柯桓去而复返,显然一直守在附近等候指令:“将军有何吩咐?”他似乎也听到了刚才那声可疑的鸟叫,眼神带着警惕。
萧寒怵目光沉静,语气果断,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第一,立刻从亲卫中挑选几名绝对可靠、身手最好、面孔最生的好手。要机灵,擅隐匿。明日一早,分散潜入这些区域——”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点出几个点,“重点盯守首辅府西侧门及后角门,还有兵部李侍郎、枢密院张承旨的府邸侧门。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记录。记录所有异常的人员进出、车马往来,尤其是夜间。只看,只听,记在心里,绝不靠近,绝不动手,每晚子时轮换回禀。若有暴露风险,即刻撤回。”
“第二,”萧寒怵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冷冽的算计,“将我‘遇刺重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御医束手,恐有性命之忧’的消息,通过府里的嘴传出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柯桓立刻心领神会,这是要故意放出假消息,引蛇出洞,同时麻痹敌人:“明白!消息一定会‘自然’地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第三,”萧寒怵拿起桌上一张空白的拜帖,“以我的名义,草拟一份告假帖子,语气要恭谨而虚弱。明日一早,递往宫中中书门下和御前,称臣伤势沉重,需静养一段时日,暂不能入朝谢恩及处理公务,恳请陛下恕罪。”
“是!”柯桓接过这项任务,犹豫了一下,“将军,如此一来,朝中恐生波澜,陛下那里……”
“陛下那里,正合他意。”萧寒怵嘴角勾起一丝冷嘲,“他既想用我,又怕我这把刀太锋利。我如今‘重伤’卧病,正好让他放心,也让那些跳梁小丑,更容易露出马脚。”
柯桓深吸一口气,深深感受到将军此举蕴含的胆略与风险:“末将这就去办!必安排得滴水不漏!”
书房门再次合上。
萧寒怵独自站在舆图前,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而孤寂。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如同鬼哭狼嚎。
他能感觉到,无形的网已经撒出。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鱼儿咬钩,等待毒蛇出洞。
他缓缓坐回椅中,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银针上。
“不管你是谁,”他低声自语,声音冷硬如铁,在空荡的书房里回荡,“不管你是想救我,还是另有所图……很快,我都会把你找出来。”
夜色如墨,将军府如同一艘陷入巨大漩涡的孤舟,看似沉寂,实则已张开了所有的感知和利刺,等待着风暴的来临,也准备着掀起更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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