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练场上，炮声隆隆。
看着已无限接近于弗朗机炮的火炮吐着烈焰，江念眼中流露出几分满意。
然而，当铸造总监钱逸明呈上清单，详细说明了产量与耗材情况后，俏脸一下垮了下来。
铸造局正堂上。
卢倩清晰地翻译着江念打出地手语：“娘娘询问：为何耗材量这么高，产量却这么低？此前已着尔等反思改进、寻求提升效率之法，如今已过半载，为何仍未见新法推行？为此拨付的专项款，用到何处了？”
听闻此问，钱逸明与几位锻造局管事顿时面色发白，呼啦啦跪倒在地，“娘娘恕罪！”
卢倩又看向江念，江念素指翻飞——
“娘娘的意思是，今日之事，尔等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钱逸明额头冷汗涔涔，声音发紧：“娘娘明鉴，还请容卑职据实禀报。”
江念微微颔首。
钱逸明抬起袖子抹去额汗，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禀娘娘，耗材过高、产量不足一事……其根源，其根源部分在于局内的老师傅们。”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念的脸色，见她神色平静，才继续道：“老匠人……将铸炮技艺视为命根子，不肯轻易传授于新募的学徒，致使技艺传承不畅，新工上手缓慢，产量自然难以提升。”
江念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她再次抬手打出手语：「那么，耗材问题呢？当初定下冗余耗材，是考虑到新工艺摸索时的会有大量损耗。如今技艺已趋于成熟，为何耗材定额仍按旧例执行，不见削减？」
卢倩如实翻译后，钱逸明喉结滚动，后背的衣衫几乎湿透：“娘娘……确如娘娘所言，铸造一门火炮的实际耗材，早已低于旧定额许多了。但……但那些匠作师傅们认为，能将耗材控制在定额之内，是其自身手艺精湛所致，因此……因此便将那省下的原料，视作……视作其应得，甚至……”
“甚至私分了，是么？”卢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气，“官府的东西，他们胆敢据为私产！简直是胆大包……”
话未说完，她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耳朵，委屈巴巴地望向身旁——只见江念伸手精准地捏住了她的耳垂。
「稳重些。」江念松开手，无奈地瞪了卢倩一眼，随即打手势：「取一块黑板和粉笔来。」
卢倩揉着耳朵，连忙应道：“是，恩师！”
转头，她对钱逸明道：“还杵这里干什么。没听见娘娘吩咐？速取黑板和粉笔来！”
钱逸明暗中叫苦：我是没听见啊。
黑板和粉笔很快备好。
江念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发现这种问题，为何不向上呈报？就算不直报于我，江南巡抚周荣那里亦可呈递。今日我若未问，你们还想把这个问题拖延多久?』
钱逸明看着字迹，额上刚擦去的汗又冒了出来。
他伏得更低：“卑职不敢隐瞒！卑职是觉得，此事……此事说到底，是卑职等管理上出了叉子，便想着先在局内设法规劝约束，想着解决了再呈报……不曾想拉扯这么久……求娘娘宽恕！”
江念的石笔再次落下：
『铸炮新法呢？全无头绪？』
钱逸明无奈道：“回娘娘！有……有新法。只是……”
他脸上露出一抹为难，“只是那献法之人，是个夷人。我们觉得，此等国运重器，若让异族插手，可能会泄密……朝廷规制也没有先例，卑职等实在是……”
“砰！”
一声清晰的拍案声骤然响起！江念的手掌重重落在面前的案几上。
她在黑板上写字又快又急：
『团结一切可团结之人！此乃本宫明训，你们，是将本宫的话当耳旁风吗！』
钱逸明等人看得肝胆俱颤，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的砖石，连声哀告：“卑职该死！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江念指尖的粉笔悬停在半空，最终没有写下‘杀’字。
发火是必要的，但因为这事就砍了钱逸明——倒也没有那个必要。
她深吸一口气，让情绪稳定下来后：
『说说吧，你们制定了哪些规条约束工匠？为何一直没有效果。』
钱逸明如蒙大赦，却又更觉惶恐，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回、回禀娘娘！卑职等得知此事后不敢怠慢，一直慢慢摸索政策。
最后，以您‘以人为本’的倡议，
定下三策。
策一：凡主动传授技艺、无私协作者，每月考评必予厚赏，事迹张榜公示。
策二：匠作班组精研工艺，确有节余，按节余耗材总量市价折银，提取三成充作班组或匠人奖赏，以资激励。”
说完，他偷觑了一眼江念的脸色，见她无甚表情，才敢续道：“策三，为了稳固人心，局内尝试设立大食堂，并发放一些米粮、布帛等生活用品，力求让匠人无衣食之忧，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听着都是良策，”卢倩代替江念发出疑问，“既有章法，又有实惠…奇怪了，这为什么还笼络不住人心？实际施行中，遇到什么问题了?”
钱逸明喉头滚动，欲言又止，额上冷汗又涔涔而下。
“有什么就说什么，犹犹豫豫的算什么。”
“是…是！”钱逸明一咬牙，“娘娘明鉴！此三策刚施行时，是有效果的。但是，《南直隶工役新规》颁行之后……”
“《工役新规》？”卢倩闻言，脸色倏然一变，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哎呀！我怎么把这茬忘了！”
“恩师，前些日子，各府县确有急报。称，自新规推行后，境内各处工坊、商号的工匠，状告东家、管事的文书，铺天盖地。
各地官员接案审理后，也实惩了一批过于苛待工匠的奸商。这本是恩师惩恶扬善之举…但最近，不知怎的，风气莫名其妙歪了！”
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有些工匠，仗着新规撑腰，公然索要‘世袭罔替’的职缺，还要东家奉上远超行情的工钱！
稍有不如意，便以‘违犯新规’为由，一纸诉状告到官府。官员碍于‘绩效’，不得不立案受理。
起初，对那些明显无理取闹的诉状，官员们尚能明断是非，对不合理的诉状，不予理会。可那些狡黠的工匠竟然转道去找‘巡按纠察司’告状！声称官员‘渎职’、‘枉法’！
纠察司那边…可能是急于让新规立威，便未细察其中细节，真的以‘受理不力’、‘处置不当’为由，接连判了好几位府县主官绩效不合格！甚至，已有…已有五起罢官、降职的案子了！”
卢倩深吸一口气：“两日前，学生察觉事态失控，已紧急勒令纠察司暂停此类审查，并责令其将所有相关案卷重新复核梳理。此事…是学生监察不力，虑事不周，请恩师责罚！”
钱逸明接着道：“娘娘，正如卢御史所言！我等苦心定下的抚慰之策…现在已成了本就该得的‘常例’，现在有些工匠们，已经想索取锻造局利润分成了。”
死寂……大堂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锻造声，单调地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样啊。
一丝苦涩，无声地漫上江念心头。
“唉～”江念叹了口气。
涉及大局问题，江念一时半会也没有特别好的想法，何况，这里也不是做决定的地方。
督促钱逸明尽快使用夷人方法进行尝试性铸炮后，江念也就带着卢倩离开了。
……
暮色四合时分，江念终于回到行宫。
此时细雨终了，湿漉漉的石板映着宫灯的光影，将行宫朱漆大门衬得愈发鲜亮。
秦虎大马金刀的坐在门槛上，气呼呼的，看来是因为白跑一躺闹的挺不爽的。
说起来，江念差点忘了还有衡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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