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
通往郡县的道路逐渐变得肮脏泥泞,马车轮碾过的褶子里藏着蛆虫的卵,蚊虫叮咬着往来的行人,但没有老鼠的踪迹。
季念昭言简意赅:“荒年。老鼠长不大,没有多余的米粮让它们偷。”
“往后得找门活计谋生,我身上没钱了。”季念昭给他们展示自己空空的袖口,“你们如果想回去也行。”
谢尘钰摇头:“我会想办法赚到钱的。”
天气燥热。
走五步的时间就有嗓子冒烟的干渴感。
这里不比先前稀云渡采买的城池,更破更小的街道两旁,有人支起棚子,露出晒脱一层皮的后背,拱在泥里午睡。
“他们是战乱里失去了田地的农民,”季念昭说,“现在只能在街头捡些零工。”
沈娇吞咽着所剩无几的口水,想寻找一家茶肆歇息。
那些零工先盯上了三人,走过来弯着腰讨好:“大老爷们能不能给几口吃的?”
沈娇吓得后退一步,季念昭摇摇头:“不是我不给,我们也没有多的。”
那些零工就木讷地收回腿,又躺回到棚子底。
天气热得沈娇双眼发昏,她怯懦地看着那群灰头土脸的人。
金陵、广陵先前涌来的流民,大多都长着这样同一张脸。但她不怎么离开宅邸,离了娘亲也有沈期护着她。
这条街上充斥着人的,鸡鸭的屎尿味,变质的霉味,棕色的泥浆流到脚边,都不知道鞋子踩上的是个什么玩意儿。臭得人要晕厥。
沈娇正晕晕乎乎地往前走,一道黑影被人抛到她脚边,差点砸中她,吓了一大跳。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贱人!”那道被甩飞的黑影断了胳膊,站起来冲着店里面的人吐口水,“我吃一个果子怎么了?那颗果子皮都瘪了,反正你们不吃,再放下去就该烂了。”
里面的人只丢来一个字。
“滚!”
那个人扶着胳膊,不甘心地往里冲:“我家有钱,我赊账,等我找到家人就十倍百倍还你!”
“赶紧滚!”店家说,“再敢来偷,就把你剩下那只手也打断。”
“我呸!我呸!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我的娘啊,这群贱民反了天了!”那个人停住脚,痛哭着大骂,倒是没敢再继续往前。
店家嫌他烦,拿起棍子作势要来撵他走。
沈娇先上前叫了他一声。
“姐夫?”
秋焕愣住,错愕地看过来。
京中的女眷一向往来密切,阮思出嫁前又管那么大一个阮府。各家的大娘子们一起管阮思唤姐姐,顺道着也叫他姐夫。
金陵叫他姐夫的人多着呢。
秋焕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面前这个人好像是沈家哪位小姐。
他几日没进食,发着烧,旧伤也没药治,刚才没忍住偷人家供台上摆的果子,却被赶出来。
那家人宁愿供奉神仙也不愿意让秋焕糟蹋果子。
秋焕两眼放光,揪住沈娇裙摆,问:“沈妹妹,你一路来可有见着秋家的人?”
沈娇摇头。
南朝亡国后,这些昔年鼎盛的世家如今都是残喘的老狗。她想起阮思和秋夫人,把身上最后半块胡饼掏了出来。
炎热的风已经让大饼干到不喝水难以下咽,想空口咬下一块都费劲,秋焕却一把夺过来,狼吞虎咽地吃掉。
吃完,他又巴巴着眼望沈娇:“还有吗?”
谢尘钰说:“还有。”于是把自己的饼子也递给秋焕。
秋焕抢过饼子又开始啃,啃完才记得看向来人。
两人面面相觑。
干噎的面糊卡在嗓子眼,秋焕一时说不出话,打了个空嗝。
阮思出嫁那日,谢尘钰来他们府上立过威,秋焕自然认得他,突然站起来,朝方才的店大喊:“出来!”
沈娇吓得大喝:“你做什么?”
谢尘钰想起来阮思,一时由着他去了。
秋焕急迫地冲里面的人大叫:“滚出来!你们店里一个破果子,还入不了我们的眼。还不摆上最好的酒菜,好吃好喝给我们供着,给你祖宗赔罪。”
“滚!”里面飞出一只破鞋,“啪——”地一声砸秋焕脸上。
鞋掉在地面,留下半张脸的红印子,秋焕气得发抖。
店家才从里面走出来,不客气地说“叫来同伙也不管用。山上扎寨的匪头子都让人给杀光了,你再不走,我就报官了啊。”说完才乜一眼三人,观他们衣着华彩,神色鲜亮,又是仙门扮束,瞬间警惕起来,问谢尘钰:“你是谁?”
秋焕终于逮着机会,抢一步冷笑道:“他是你们的太子。”
店家皱皱眉:“你是哪里来的疯子?”他问谢尘钰,“这个人和你们是一伙的?”
“不是。”沈娇立马喝道,“他尽说些疯言疯语,我们看他可怜,才给他饼吃的。”
秋焕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店家嫌秋焕晦气,举起木棍逮着他腿砸,秋焕赶紧跑,店家骂:“再说胡话,被官爷们听见,小心被砍头!”
秋焕落不下脸面,不依不饶:“他以前是你们的太子,我也是你们的老爷。”
沈娇急得冒汗,想要阻止他,但这人太不要脸,跟只兔子一样溜得快,吃了两个饼后嗓门又大,非要叫得这条街的人都来看他们。
谢尘钰无奈地笑:“把他打晕带走吧。”
秋焕还在骂:“你们怎么这么坏?”
季念昭一手刀敲晕他,又找店家弄来条麻绳把他捆成粽子,对着谢尘钰耸肩:“他们不是坏,他们就是穷。贫穷使人麻木不仁。”
人被秋焕的一嗓子喊得纷纷看过来,谢尘钰拖着昏倒的人,怅然地望了那些人一眼。
那些人也望他。
他们看他,因为他穿得好,气度不凡,但不会往什么太子去猜。没人关心谁又当了天子。那个位置换谁来坐,这座城里的大家都是一样的活头。
季念昭常年游历,熟门熟路找到一间可以短暂安置的小破屋。
洒扫时,遇上了隔壁邻居,是个七旬老妇。
老妇人告诉季念昭:“隔壁那家男人前几年被朝廷征兵抓走后,第二年田里收成不好,家里人手也不够,一家人揭不开锅,女儿跟着人伢子去了州上都会,说是给找了个大户人家做丫鬟。妻子也另外找了个门户改嫁。人全走光,留下座屋子。如今战争结束,屋主到现在也没回来,就这么空下来了。”
落脚处是找到了,然而更棘手的还在后头。
“你们俩身上有余钱吗?”季念昭面色凝重。不过也没有告诉两人,如今这一切都拜他们顺手梢走的那座塔所赐。
沈娇摸出个空空的荷包,里面只装了几根香茅草。
谢尘钰平日衣裳都是季念昭拿来换上的,摸遍浑身,也摸不出什么额外能当卖的物件。
三个人凑一堆,凑不出半枚铜板。
谢尘钰从屋里找了个缚带,当即把袖子绑上:“我出门一趟。”
沈娇问:“你要做什么?这附近没有山,打不了猎。”
谢尘钰:“我去找份工做。”
沈娇:“我也跟你去。”
季念昭:“我就不跟你走了,我去挖野菜。”
谢尘钰劝沈娇留下:“只是找份零工。你先留在这里看住秋焕,如果他跑出去暴露我们的踪迹,会坏事。”
方才那条街两旁店家不少,是这处城最繁华的一片市集,经过秋焕的街头一闹,店家们对谢尘钰还留有几分印象,谢尘钰回来找活,又身形高大,很快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来打扫后厨。
寻常的后厨扫洒不需要请外工,可是这家店做滇蕃一带的小炒,经年累月灶台油气重,积累了一层黑色油垢,味道还重。店家自己动手铲过,没铲掉,只好花点碎钱请个外工来帮衬。
做菜他尚是不大会的,但洗碗擦灶炉一类,谢尘钰自诩也不需要怎么学。
清油污这项差事,的确遂他的愿,只需要蛮力便可。
店家给了他一只桶,一柄猪鬃毛刷。油块凝结得很厚实,先前店家试过一大块铲不下来,谢尘钰往上淋热水,只好这样一层层化开,慢慢往里搓。
一个时辰后终于刷出了台子本来的颜色,他不敢用手抹汗,手上油污味道大,大到他的手稍微往上抬一抬,就能被熏晕,早已辨不出别的味,只知道旁边那只桶子换了二十几轮的热水。
堆积了好几年的油垢,里面夹杂各种各样的菜味,所有的味道发酵在一处。
谢尘钰找老板结算了工钱,他一靠近,老板锁住眉,捏着鼻子,从口袋里点出一串铜板,扔给谢尘钰,扇着自己鼻头的风,嘴里骂:“快走快走。”
谢尘钰很尴尬地接过钱,往外走。也不敢去找第二份工,想先去河边洗澡。可是又没有换洗的衣裳,身上唯一的一套已经全被浸入了味。他思来想去,决定先回去那个小院的井里打水,把衣裳晾干,托沈娇和师尊拿着钱去集市买些吃的。
他走回那一片街,还没到小院,就看见季念昭领着沈娇,两个人蹲在几只大泔水桶旁边,对着垃圾挑挑拣拣。
谢尘钰表情停滞刹那,淡淡地盯住地面,怕身上味熏着他们,只好远远地说:“别捡了。”
季念昭探头朝他看来。
谢尘钰把那串铜板抛他怀里:“我能赚钱的。”
本来想写七夕的,结果算了下文中时间,没写到,过几天让小情侣过七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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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渔樵问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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