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钟,谢尘钰安静了。
沈娇无措地收回步子,艰难扯了口气,懊悔自己的僭越,强扯一个笑:“我开玩笑的。”
谢尘钰走过去,捡起塔,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塞给沈娇:“我还不知道它怎么使,你小心收着,别被人瞧见。”
沈娇颤抖地握住塔,解开荷包收好,胸腔萦满一股巨大的喜悦,身体激得半边麻木。她发着抖,急急地说了两声“谢谢。谢谢!”顿了一下,惹红眼含糊不清又几声连连的“谢谢。”
谢尘钰:“你不用这样的。”
“还有。”
他想了想说:“该是我说谢谢。方才谢谢你。”
附近的门生听见动响,跑过来瞧热闹,见两人浑身挂彩,以为是哪位丹道长老的炉子炸了,帮他们拿来了药。
谢尘钰接过,道了谢,正要走,背后一句呵斥“惹了祸事就想走?”沈娇只好停下,捏紧荷包,很羞愧地低下头,谢尘钰先她一步拱袖转过身。
长老面色乌黑,一面走来一面拨算盘:“损毁松树五颗,凤凰木七株,湘妃竹三丛,地皮半亩,砸扁鸟窝八个,法器一座......”他环视一眼周遭,吹胡子瞪眼,“你们俩跟我来。”
沈娇伸出手,隔着荷包袋子,很难受地定下心:“其实那座塔。”
“失礼了。”谢尘钰一把压住她的手,朝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两个人说话这会儿功夫,迎面走来一群衣着华彩的贵宾,今日回门的新妇正神气地跟在周堂主身后。
长老又换了一副脸,谄媚迎上前。
谢尘钰看见周堂主,忙把手搭向剑鞘,但那群人目不转睛径直往前走,周堂主只是瞟了两人一眼,眼珠子又卡回原位,好像看路这种小事会委屈他。
“堂主,那位。”长老端肩,挡住了谢尘钰的身影。
“不必。”周堂主早看清了长老背后那是谁,顿了一下,长老心头紧张起来,却听面前人不屑地哼哼,“北魏的心腹大患和你们古来稀云渡的塔,关我屁事?”说罢领着一堆人气宇轩昂挺胸走了。
周堂主走到堂子前时,里头已经纷纷地扬出人语。
仔细一听,全是稀云渡的人在七嘴八舌地天花乱坠吹嘘自家门派。
一会儿说稀云渡的师祖和不孤山祖上同源,是别的门派不能比的八辈子血亲关系,一会儿说他们从来没和北魏宫廷中人私底来往,护得住季念昭身后那个小尾巴太子。
见季念昭淡然地喝着茶也不作表示,他们话锋又一转:“仙门这次行动,稀云渡会作为主力军,是打头阵的。”
“我们找你来也不只是因为不孤山,长川的封印毕竟还是系在你身上,我们希望你能和稀云渡一起行动。”
“我自然要去。”季念昭放下茶盏,“我这几日看下来,战后仙门全都元气大伤,北魏初立,各种制度都不完善。”
“庄稼田青黄不接,玄门弟子也都倾巢外出游历。”
“如果能把封印的范围缩小,夺回部分城池,各方的压力都会缓轻。和贵宗一起行动,容我想想吧。”季念昭缓声道。
“的确得好生想想。”一道尖酸声音自有傲气,周堂主踏入堂中。
他先板着脸瞥一脸众人,并无亲家的客气。
身后的新妇有些尴尬。
周堂主叫了一声季念昭:“你跟我们走。”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你——”稀云渡掌门气得拍椅木。
抢人抢到家门口来了。
“你们门派才几个人。先前惹出王春官那种祸事还不够添乱?我们傀偶班家大业大,只要你愿意来。”周堂主并不把稀云渡当一回事,“我给你北魏西营的调兵权。”
季念昭一时无话。
“明昆君。”稀云渡的人不肯善罢甘休。
季念昭知晓。他们争抢他,是因为仙门默认的规矩。谁先攻下那些城池,城就是谁的。先前他们拖着不肯出兵,这时候反倒空前热情。
“请让我想想吧,我会给你们一个准信。”季念昭说,“我会去的,只是身后还有些需要安置的。”
门外又跑进来一个人,一上来就对着掌门跪下:“弟子有过!”长老识出是守塔的门生,忙问怎么回事。
弟子膝盖头又调了个头,对着季念昭:“那位南朝的太子自己破开塔跑出来了,还顺道......”弟子欲哭无泪,“顺道把塔也给弄没了。”
“什么叫没了?”
“就是彻彻底底地不见了。”弟子哆嗦道,“我是好好守着塔的。”才怪,今日早课有人来约战比剑,他偷懒和同门耍去了,但也没过几刻钟。
弟子说:“我就眨了下眼,轰隆好大一声响,那么大一座塔半个渣都没剩下。”
“那么大一座塔,那位太子殿下又没修为,塔难道还会自己长腿跑了?”有人质疑道。
在场的稀云渡门人齐刷刷看向季念昭。
季念昭无辜地瞪着眼,也跟着做出和众人如出一辙的神色:“啊——呀?”
他故作惊讶道:“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相信吗?”
“......”
稀云渡:“你知道我们宗门当年在一众宗门里抢到九重塔,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吗?”
季念昭:“......”
稀云渡:“赔钱。”
“或者你卖身,跟着我们门派去长川。”
季念昭:“......那还是赔钱吧。”
周堂主煽风点火:“无愧是稀云渡,惯来是小门小户的做派,区区一座塔。明昆君,只要你愿意来我们宗门,这座塔就当我送你了。”
稀云渡的人只恨前些时日他们施尽浑身解数都没拉拢季念昭,傀偶班真是不要脸得很,还想踩着他们分一杯羹。于是掌门也大手一挥:“只要你肯和稀云渡一道,这座塔的确算不了什么。”
“......”季念昭左望望,右望望,叹了口气,“那我还是赔钱吧。”
管事堂的长老赶紧翻出账本子,给季念昭看了个数。
季念昭倒吸一口凉气。
不愧是飞升修士的宝物,天文数字,他要被败家子气晕了。
季念昭掏出自己的芥子袋,先把符箓都掏出来,长老瞟了一眼,小心地说:“杯水车薪。”
他又把不孤山长老制作的一些法器掏出,长老给那串数字抹了个零。
一个零。
季念昭沉默:“稍等。”
他痛心割爱,只好把祖师爷和玄明子送给他的全部宝物都掏出来,含泪塞进稀云渡门人手里,长老才满意地砍掉八成数字。
“还不够啊?”季念昭说,“我给你那几个是祖师爷做的。”
长老说:“祖师爷是厉害,但毕竟只是半步飞升,市面上卖不了九重塔那么高价。”
季念昭只好把芥子袋里的宝物一件一件抵给他们,最后把空袋子也塞给他们抵了二十三枚银子。
长老看着身后堆成的小山,又看了一眼账本子上还没抹干净的数,伸着脖子,语调放得更轻:“还有吗?”
季念昭缄默,他看了一眼腰间别的千山剑,千山瑟瑟发抖。
事情不可做的太过火,他们还等着季念昭回复。长老只好拖着声线,犹疑着道:“好吧——贤侄的情面也能抵剩下的价。”
他又转头吩咐那个守塔弟子,“你。赶紧回去把太子给放了,不可怠慢了人家。”
事了后,大家落座,周堂主也不再阴阳怪气,两方人客客气气谈起了征战的正事。
门外又淅沥飘起雨。
众人散场时,雨已经停了,堂木湿润。
季念昭推脱开众人接下来的邀约,独自出了堂子。
山雨过后,野溪木桥旁荔枝新熟,但毕竟在西北,只有那么几株果子红艳艳地露在叶片外,季念昭路过没忍住,折了几根荆条子编成篮子,摘了一箩筐。
手臂挂着一提荔枝,路过稀云渡的药园子,季念昭又没忍住,浅浅挑了几种最贵的药材填入荔枝篮的缝隙内。
再路过稀云渡的菜田,季念昭再次没忍住,环顾周遭无人,不好意思地笑着打开自己的袖子口里的布兜。
临走到山峰的高地,山川的风光再无建筑的遮拦,云霭又在下方,一座接一座的山峰就像水墨画上描绘的淡痕,重重叠叠的小山就像天地山河间一副巨大的花鸟意趣屏风。
蜀地的山会再青一些。
但都是山顶,这个角度看过去,又隔得远,差别却是不大的。
季念昭对着那些山川峰壑释怀一笑。
只是他走得有点急,来不及停下欣赏,路后头的稀云渡门生正操起锄头追着骂——“临走了还连吃带拿打秋风!”
山门边,沈娇摊开掌心,谢尘钰拿着纱布和红花油,弯腰,垂着头,仔细地给沈娇上药。
沈娇不像谢尘钰打过仗,毕竟也是位小姐,痛得泪眼汪汪地嗷嗷叫唤,想要把手缩回来。
谢尘钰一脸紧张。
沈娇红着脸:”痛是痛了点,但只是刚刚陶片割伤的,没什么大事。”她看着谢尘钰浑身挂彩,伤得比她还重,还倒过来关心自己,破涕为笑,“往后殿下还要更当心些好。”身为亡国皇戚,想要在这世间活下去,他们都知道有多难。
“你也要当心。”谢尘钰也被沈娇逗笑了。
方才的人群已经散场。
他们扶持着走到山门,这个时辰,这里没有人。
谢尘钰和沈娇只感觉到了一阵唏嘘,看着山崖上的雨痕。
如今他们俩一身粗布麻衣,从前只有春秋皇家围猎的时候才会进山,人在深山,隔着雨帘子遥望前半生,雾蒙蒙的好像已经隔世。
“诶——”一声呼唤。
两人齐齐回头。
季念昭就站在那条路的尽头,缓步走来,顺手递给他们一人一块刚从稀云渡小食堂顺走的热饼子,笑意盈盈看着他们两个。
他说:“走吧,我们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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