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还在奶茶店做过兼职，需要记住几十种饮品的配方和糖度冰量，高峰期时双手几乎要摇出残影，冰块的寒气透过摇杯冻得指关节发麻，甜腻的糖浆味几乎腌入了她的嗅觉。
钱，挣得很慢，很艰难。她住最便宜的、按日结算的青年旅舍床位，甚至在某些实在拮据、又累得无法动弹的夜晚，她会找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角落，或者公园里相对隐蔽的长椅，和衣躺下，几乎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就陷入沉睡。
只有在极少数不那么疲惫的夜晚，当她还有一丝精力时，她会拿出那个旧绣绷，就着路灯昏黄的光线，或者快餐店窗玻璃透出的光，一针一线地练习。
针尖刺破布料的声音，丝线在指间穿梭的触感，是她在漂泊无依、体力透支的生活里，唯一能让自己内心获得片刻安宁的仪式。
就在她常去练习的那盏路灯下，不知从哪天起，多了一只猫。
那是一只玳瑁色的猫，毛色斑驳，但眼睛却像两颗剔透的琥珀。它不怕生，也不过分亲近，只是安静地蹲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飞针走线。
渐渐地，这一人一猫形成了一种默契。林晚会省下一点自己的晚餐，分给它一些；而这只极有灵性的猫，在两人“相依为命“的这一月里，时常会给她叼来一点“礼物“，有时是一片形状完美的叶子，有时是一朵不知从哪个角落衔来的、小小的、完整的野花。
这天晚上，林晚照旧坐在路灯下的石凳上，就着光修补一件打工时不小心刮破的工服。那只玳瑁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嘴里叼着的东西轻轻放在她脚边。
不是花，也不是叶子。
林晚疑惑地低头看去，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一小块......绣品。
大概只有巴掌大小，材质是有些年头的米白色亚麻布。上面的图案是半朵绽放的西番莲，用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极其繁复的针法。丝线色彩丰富而典雅，过渡自然得如同天生，花瓣层层叠叠，充满了立体的浮雕感，边缘处甚至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
虽然只是残片，但那精湛绝伦的技艺，那扑面而来的、沉静而高贵的气息，让林晚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指尖拂过那细密得几乎看不见针脚的绣面，心中充满了震撼。
她抬头，看向脚边正优雅舔着爪子的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声音里带着惊叹和不可思议：“小家伙，你这是从哪里找到的？太......太厉害了。”
她捏着那枚小小的绣片，眼中满是着憧憬，低声喃喃：“要是有一天，我也能绣出这样的作品......”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略带急切的男声从旁边的花坛后响起：“不好意思！那是我......”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利落地从半人高的花坛边缘跳了过来，动作轻捷，带着一阵微风。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显然惊吓到了那只玳瑁猫，它“喵呜“一声，浑身毛发微炸，瞬间化作一道影子，窜进旁边的灌木丛，消失不见了。
林晚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绣片，抬头看向来人。
看起来年纪与她相仿，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工装裤，额头上带着细微的汗珠，眼神清亮，正带着几分歉意和急切看向她，或者说，看向她手中的那块绣片。
男生看着猫咪消失的方向，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这才转向林晚，林晚下意识握紧绣片、略带警惕的样子，连忙举起双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呃，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个......真不好意思，吓到你和那只猫了。”
“是你！好巧！！！”
两人定眼一看，一起惊呼，男生是几月前的那个热心肠。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依旧紧握着的绣片上，笑着解释道：“我叫陆辰，陆海潘江的陆；辰，北辰星拱的辰。”随即指了指绣片。
“这是我刚淘到的，挺喜欢的，正跟家里人打电话显摆呢，结果没看路，绊到那个石墩子，“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破损的石墩，“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装它的盒子甩脱了手。”
他说话语速稍快，虽然描述着自己摔跤的糗事，却并不显得狼狈，“我赶紧爬起来去捡，没想到那只猫动作比我还快，叼起来就跑......我一路追到这儿，然后就看到它把东西放你脚边了。真是......谢谢你了，也谢谢那只猫......没给我叼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带着点狼狈的真实感，林晚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块依旧让她心潮澎湃的绣片，又抬眼看了看这个因为追猫而额角带汗、眼神清亮的男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绣片递还了过去。
“物归原主。它很漂亮。”
男生眼睛一亮，连忙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绣片完好无损，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太好了！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他将绣片仔细收好，这才有闲暇将目光正式落在林晚身上。
女孩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普通T恤，面容清秀，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格外清澈明亮，此刻正看着自己手中的绣片，目光专注。
以及她放在石凳上的、那个露出绣绷和丝线的旧布袋上。
“你也懂这个？”
林晚下意识地将布袋往身后拢了拢，没有直接回答。长期的打工和独处，让她习惯性地对外界保持距离。
陆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戒备，也不在意，依旧笑容明朗，自顾自地说道：“这块西番莲的绣工很特别吧？据说是清末民初时候的东西，融合了广绣和一点点外来风格，针法现在几乎失传了。我好不容易才从一位老藏家手里求来的......”
他说起绣品，态度完全不一样，与那些她平日里接触的、只为生计奔波的人截然不同。
林晚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嗯，刚开始学。”
“哇，那很厉害啊！”程诺的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他晃了晃手中的绣片，“不像我，只会看，不会做。就觉得这东西真神奇，一根针，几缕线，就能变出这么精美的画面。”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刚才吓跑的那只猫，你认识？它好像跟你很熟。”
“不算认识，“林晚摇摇头，看向猫咪消失的灌木丛，“它经常在这附近，我晚上在这里练习的时候，它会过来陪着。”
“这样啊......”陆辰若有所思，随即扬起一个笑容，朝她伸出手，“我看看你绣的。”
那语气里的理所当然，让林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绣绷往身后一藏，脱口而出：“不要。”
拒绝得干脆利落。
陆辰显然没料到会被这么直接地拒绝，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挑眉看她，语气里带着点不敢置信的夸张：“哎，你知不知道你在拒绝谁啊？”他指了指她手里的那片精致绣样，“我摸过、看过、收藏过的顶级绣娘作品，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件了，眼光毒得很！让我给你指点指点，是你的运气！”
这话说得颇为自傲，带着一种从小浸淫在环境中培养出的、不自觉的优越感。若是平时，林晚或许会因这种态度而感到不适甚至自卑，但此刻，她连日来的疲惫、挣扎，以及内心深处对刺绣那份不容玷污的珍视，让她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勇气。
她非但没有拿出自己的绣品，抬起头，清亮的眼睛直视着陆辰，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执拗：“你摸过多少顶级绣品，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辰被她这话噎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晚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的绣工是不好，比不上你这个。但它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是我的心血。我不想把它随便交给一个......只会用‘摸过多少顶级绣品’来炫耀的人评判。”
她顿了顿，看着陆辰有些错愕的表情，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肯低头的倔强：“而且，我的路，不靠别人指点。”
夜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路灯下，女孩的脸庞还带着打工留下的疲惫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谄媚，没有怯懦，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自己热爱之事的守护和一份不肯轻易折腰的骨气。
陆辰看着这样的她，原本那点因为被拒绝而升起的不悦，忽然就散了。他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刚才那番“炫耀“确实有点......蠢。
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语气认真了些：“喂，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吧，刚才是我说话不对。我道歉。”
“为了感谢你帮我‘找回这宝贝’，也为了赔罪吓跑了你的猫朋友......我请你吃个宵夜吧？前面路口有家糖水铺，我早上试过了，木薯糖水是一绝，这个天气吃最舒服了。”
林晚愣了一下。她本能地想拒绝，节省下这点时间和精力，但抬头撞上陆辰那双清澈含笑、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睛，再想到那碗想象中清甜冰凉的木薯糖水，喉间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那份久违的滋润，到嘴边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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