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永淳十五年仲春。
花比往年开得都早,御沟两岸,一色绛雪无声。
而我李安澈,终于又回到这座城。
通化门外,天子率百官缟衣迎灵。
八千具黑漆棺,覆以白旄黄钺,自北而南,排成一条沉默的河。
我在最前,披麻扶柩,左臂箭创未敛,隐隐渗血,却不觉疼。
耳中惟有鼓声低回,像替死者唱最后的《蒿里》。
礼官宣读哀册,万骑同跪。
我俯身,雪尘扑面,恍惚看见孟九他们并辔立于虚空,对我笑。
那一刻,眼眶灼痛,却无泪。
——凉州的雪,早已把泪冻干。
迎灵队缓缓入城。
朱雀大街两侧,百姓设香案,白幡如林。
有老妪焚香哭倒:“我儿随李将军去,今归矣……”
我垂首,不敢受她那一拜。
将至安邑坊,忽闻一缕笛声,清越穿云。
抬眼——
城阙之上,一人青衣,临风执灯。
灯火摇摇,像十年前曲江的月色。
我勒马,翻身下地。
箭创被扯裂,血沿腕滴,却一步不停。
万骑之后,百官之前,我独自奔向那盏灯。
婉儿瘦了。
春衫宽褪,灯影里,肩若削成。
她执的是一盏小小莲灯,灯罩以细绢,上绘并蒂杏花。
灯火在她指尖微颤,映出两弯乌青。
我跪倒在阶前,想开口,却只吐出嘶哑一声:“……我回来了。”
她俯身,灯油滴落我手背,滚烫。
那热度一路灼进血脉,我才知自己仍活着。
我从怀里掏出那枚血符。
纸已焦黄,被血浸透,又被体温熨干,脆得像一碰即碎。
“你写的字,还在。”
我把它放在她掌心。
婉儿指尖发抖,抚过“安澈”二字,忽然掩唇,泪如雨下。
柔儿在旁,想劝,却先红了眼。
我伸手,想替她拭泪,却在半空停住——
那只手,指节扭曲,刀疤纵横,如何敢碰她的脸?
她却握住我的手,按在自己面颊。
泪水透过指缝,温热,像凉州雪夜之后的第一个黎明。
次日,紫宸殿。
天子召我,问河西功罪。
我伏地,只一句:“八千子弟埋骨,臣不敢言功。”
帝默然良久,降诏:
——追赠阵亡将士官爵,荫其子;
——擢李安澈为右武卫大将军,封定远侯,食邑千户;
——赐婚,以上官婉儿为定远侯夫人,择吉完姻。
我抬首,殿外春光正好,杏花疏影里,婉儿立于丹墀下。
她亦抬头,与我四目相接。
那一瞬,金殿玉阶,旌旗斧钺,俱化虚无。
赐婚诏出,长安春宴连开。
我却闭门谢客,独携婉儿,重游曲江。
柳丝堆烟,水波潋滟。
仍是十年前的桥,十年前的水,只是当年纵马的少年,如今行步微跛;当年簪花的小女郎,如今眉间带愁。
我解下腰间玉笛,吹《阳关》旧曲。
婉儿倚栏,以手击节。
曲终,她轻声问:“还走么?”
我摇头:“天下再大,也只有一个长安。”
她莞尔,抬手折一枝杏花,插在我襟前。
花瓣轻薄,却压得我胸口发热——
原来山河万里,终不及这一朵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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