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葡萄的新梢生长期,蜿蜒曲折的葡萄架上攀满了绿枝,也挂上了还没长开的、压缩版的葡萄,跟桑葚似的。阳光只能钻过绿枝与葡萄幼年体间的空隙,在地面盖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光斑印章。
太阳在天上一点点挪着,于是光影的变化只在细微之间,偶尔一阵风吹过,带起了枝叶的晃动,才让人恍然,原来这并非是幅静态画。
此情此景,过个慢生活再适合不过。
却有个步履匆匆的人闯了进来。
那人连胡子都是白的,照理来说,他的人生也是时候慢下来了,该找间小院,院子里带树的那种,然后支个藤椅在树荫里一晃一晃的,最好手边再拿把蒲扇,可以扇扇小风,也能盖在脸上遮挡光线,睡个没人打扰,什么时候自然睁眼就什么时候醒的清梦。
唉,赵平山长长叹口气。也有可能是步履太过匆匆,走累了,喘的。
但他依然感慨,刚换上的上梁不太正,原以为立得板正的下梁又歪了,还得是他,顶着一大把年纪操心这那的,还说要给他续命呢,怎么续不都是劳碌命,还是算了吧。
只是他到底为那桩事忙碌了一辈子了,那就干呗,反正无儿无女的,也没个牵挂,阖眼前能看到忙活一辈子的事有个结果,这辈子也算是有结果了。多少辈人都没能看到结果呢,花了一生在故事里写下自己的一笔,临死前是否会想,或许那只是虚无缥缈的谎言,或许生命并无重启可能?但它已经结束了,被倾注到虚无缥缈的一笔中。
所以也算是幸运了,赵平山想,他离结果已经很近了,哪怕是个坏果,总归是个能摸得着的。
赵平山穿过曲折的葡萄架,在不知道第几个拐角后,终于找见了那根不太正的上梁。
嗯,赵成承正惬意地躺在藤椅上,闭眼悠悠晃着。
这……忽地一股火气直窜脑门,赵平山忍了又忍,抽着嘴角,将人给喊醒了。
“嗯?怎么了?”
赵成承的声音黏糊糊的,可以想见,他在这儿睡得有多香,赵平山叹着气,将赵侦赵迹被那几个鲛人抓了个正着的事大致交代了下。
“什么?!”赵成承从藤椅上蹦起来,“平叔,你不是说,那俩人向来靠得住吗?这就叫靠得住啊?我放手让他们去盯,结果给我搞出……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外交事故,对,都搞出外交事故来了。本来还想着她们窝里斗,我们能省点事呢,现在可好,得开始对我们有疑心了吧,那不得暂缓内战,联合抗外啊……啊,平叔你倒是吱个声啊,她们不会直接就打道回府,就不来了吧。”
赵平山在想,追究责任的时候,上梁倒知道自己是上梁了,还放手让他们去盯,若是不放手,事事都要出点歪主意,外交事故指不定比现在这出还要大呢!
“那倒没有。”他回答,“原话好像是说,哦,是那个叫姜涣的说的,‘如果你们也打算上这班飞机,我们就不飞了’,那两兄弟怕误事,当即道了歉,找机场工作人员把行李取了回来,才目送着她们过了登机口。算算时间,应该到乌鲁木齐了吧。”
“对了,还让转告您,如果是好意……”
赵平山在“好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当事人就是这么说的,既然交代了转告,一些藏在语气中的言外之意也该一同送达,至于如何理解这语气,中间人还是不作解读的好。
“担心她们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什么意外,才不顾拒绝,派人来跟着,那就跟您表达下感谢,但建议,不要再这么做了,她不喜欢这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对了说到这儿时,姜涣还瞥了一眼袭明,眼里带刺的那种。”
“哦~”赵成承又坐下,“那好像,也还行啊,是吧?她们之间的嫌隙还是在的。”
赵平山等了又等,没等到赵成承的其它反应。
就……没了?
言外之意就没听见?关注点全落在人家内部斗争上,也不顾顾自己堤坝上被划的那一道?
赵平山无奈,出言提醒他:“我们和她们之间,也开了个口子,老话说得好,一道口子能毁一座堤坝,还是及时修一修为好。”
赵成承想都没想:“那平叔,依你看?”一副不太走心的样子。
“……修复关系宜早不宜晚,趁她们转机这个空档,打个电话过去吧,道个歉,诚心点做个承诺什么的。”
“也行吧。”
非要我做的话,那就打一个吧——赵平山顺着赵成承的回答,脑补出了下一句话,他认为,赵成承此刻心里可能正在想着的一句话。
他突然闪过个念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阿承,你是不是……不太想继承祖上传下来的这桩事。”
所以才这般不上心,时不时跑偏关注点。
要进入谈心环节,赵平山改了称呼,赵成承年幼时他便是这么喊他的,时隔多年再喊出这两个字,不由晃了神。长大了,看不透了。
赵成承早已躺回藤椅上,又开始晃了起来,他闻言笑道:“这是哪儿的话,续命灯啊,这世上哪个人会不想要啊。”
他说这话时,半点顾忌都没有。他们身处若羌的一家民宿内,是赵家的产业,派了专人扎根在这儿,好几十年了吧,平日接待游客,特殊时期则闭门休息,用作赵家在这儿的据点。
所以,即便有第三人听见,也是自家人,也全得听他这个现任当家人的。
所以……
谁会乐意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招一堆祖宗回来啊?按规矩还有个辈分顺序,最先回来的怎么也是千八百年前的了。
那得多封建啊?
不得要他晨昏定省什么的?
藤椅晃啊晃的,在赵成承眼里,一串串青绿色的小葡萄便也在他上方晃来晃去,嗯,有点像他,正当年华、该肆意生长的他。每个葡萄季都是一轮新葡萄,那些陈年葡萄干回来搅什么局啊?不对,估计是连葡萄皮都不剩了。
但他没得选啊。
那些陈年葡萄干鬼精鬼精的,人家早算准了这一点,压根没给后人留选择的机会呢。
“喏,赵叔,”赵成承掏出手机,递给赵平山,妥协着在既定轨道上走下去,“你帮我打过去,我刚躺久了眼睛还有点花,看不太清屏幕呢。”
这通电话过去,约莫聊了七八分钟。
先是为跟踪一事表示抱歉,但反复申明一切行为绝对是出于对合作对象的关心,关心则乱才不慎越了界,又在赵平山的嘴型示意下,做了个承诺:“这样,我们以后绝对尊重你们的意见,采取任何与你们相关的行动之前,都会来征求你们的意见。”
最好是这样。
开着免提,听了一堆信誓旦旦的假话,四人相互递了个眼神,一齐鄙夷地勾了勾嘴角。第二程航班是明天的,她们找了家附近的酒店歇脚,入住后不久接到的赵成承来电。
讨厌的人的声音也是种污染,姜涣觉得,传出他声音的手机都不干净了,她不咸不淡回他:“嗯。”
“那,我们安排人在楼兰机场接你们?”
四人又对了个眼神,都带了点拒绝。
姜涣便回答:“不用,把你们的落脚点地址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就行。”不得不说,甩掉了两只跟屁虫,确实自在多了,还想再续上点。
“呃,也行,也行。”
赵平山想起一件事,还是也先提一嘴吧,省得又惹她们不快,他小小声提醒赵成承:“婚,礼。”
赵成承:“哦对,还有个事,那些沙漠住民把你们当作贵客,正巧最近有几对在谈婚论嫁呢,觉得你们能给他们带来好福气,毕竟你们来自水系嘛,虽说有个咸淡之分……”
是咸是淡关你什么事,姜涣有些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成承:“呃,就是说,他们想在你们到的第二天办场婚礼,邀请你们作为嘉宾出席,可能还有些,嗯当地特有婚俗,希望你们能够一起参与下,求个好兆头……”
“我只是个中间人来传话的啊,但是我建议,我建议啊,毕竟是合作方嘛,那个村子在造海过程中也是出了不小的力,沙漠可是他们的地盘,没他们这事儿可能还真办不成。再就是,往后说不定你们就是邻居了,初次见面搞好邻里关系还是蛮重要的哈。”
“反正在我们人类社会中是这样的,邻里关系不和睦,好些人都受不了,最后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搬家呢。比如说……孟母三迁,我们岸上三岁小孩儿都听过的典故。”
孟母要是活在当代,选择住哪儿不好说,但第一个就要远离你。蓝烟暗暗吐槽他,借着文化差异在这儿忽悠,随即发现有三道目光投向她。
“……怎么?”
是三道带了点……求知欲的目光?
啊这,关于哪部分的?人类社会中邻里关系重要性,还是孟母三迁的小故事?
受限于正在进行中的通话,蓝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示“是也不是”,一个具有广泛适用度,但说了等于没说的回应。她很严谨的,问题不清晰时不能乱作回应,留有余地才是最优选。
“所以,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赵成承总结道,“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就进入沙漠的第三天,等婚礼办完了再去看看那片海,行不?”
“当然了,以你们的决定为准,我就是递个话,并且给出一点点决策建议。”
眼神相对几番,姜涣示意袭明回答,她交涉得有些累了,且袭明才是赵家人眼中在鲛人一族中能做出重大决策的那位。至于方才,因在谈论跟踪一事,姜涣对此事最为敏感,也是她出头对那俩盯梢的发了难,才担了谈话中主要交流者的位置。
现下又聊出来一个坑,那个婚礼多半不寻常,赵成承说的估计也没几分实话,姜涣不想同他虚与委蛇,拉扯推拒,索性把这活抛出去。
只见袭明敛眉,默了几秒才道:“什么婚俗?”
“嗯?”
赵成承没料到,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了那么一大堆有的没的,话题重心都挪了好几番,袭明仍置若罔闻,仍对着他心中有鬼的那处追问。
“……这个嘛,我也不是太了解,平叔,你晓得不?”于是发起场外求助。
“大概是,歌舞之类的吧。”
赵平山答得保守,他们又不是沙漠住民,不太了解也无可厚非,甚至这样才正常些。
袭明便笑着道:“既然要问我们的意见,那就了解清楚了再来问吧,不清不楚的,如果我们现在应下了,到时候身临其境才发觉不妥,可那些未来邻居早已做好了准备,临时驳了他们的面子,岂不是更不利于邻里关系。”
赵成承瞥一眼赵平山,咬着牙道:“也是,也是,那就再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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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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