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吟舒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怨恨半生的裴素为她们母女料理后事,而以为值得托付的良人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甚至还拍手叫好,与裴纤昧的夫君一起算计季家的家产,企图一并收入囊中。
裴素回京后,第一件事是送妻女认祖归宗,第二件事便是扳倒谋害她们的两家人,让其自食恶果。
季吟舒悔不当初,两眼一闭再一睁,眼前之景霎时回到了五年前,她带着裴纤昧和季烟晚听戏的地方。
她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接受了重生的事实,以为早已平复心情,却没想到一见到女儿,酸涩痛苦就如同决了堤一般汹涌而至。
季吟舒艰难地咽泪,抱着裴纤昧哭腔哽咽,“昧娘,是母亲的错,是母亲害了你。”
她的目光短浅,让她所嫁非人,遭遇不测,竟害得她如珠似宝的女儿落得如此下场。
裴纤昧心里柔软一片,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颇有些不讲理道:“母亲怎会有错,即便有错,也是其他人的错。”
季吟舒猝不及防地开口,“昧娘,我们回京城可好?你可想念你父亲?”
裴纤昧的手骤然顿住,“母亲怎么突然这么问?”
父亲的身影样貌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而她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
季吟舒又重复了一遍,眼眶比方才愈发红润,还有着隐隐哭腔,“昧娘,我们去京城寻你父亲可好?”
裴纤昧听出她声音的委屈和迫切,点了点头不曾犹豫,立即答应,“好,母亲,我们一起回京城找父亲。”
如果母亲这般思念父亲,她愿意撮合她们重归旧好。
季烟晚被这话弄得瞳孔一震,眼里盈满惊讶,“姑母?昧娘?你们怎么了?”
季老夫人也是如此惊讶,顿时茶也没心情喝了,聚会的老姐妹也都遣离了。
偌大的白鹤堂里顷刻间只剩季家人,顿时鸦雀无声,一水的紫檀木陈设中,精致的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株花草增色。
季老夫人静静坐着,身穿一袭褐色团寿花纹锦袍,头发花白,额间带着翡翠镶金的黑底抹额御寒。
裴纤昧的外祖父英年早逝,出身将门的季老夫人雷霆手段,一人带着一儿一女抚养长大,操持家业。
季家门楣在她手里发扬光大,在江南一带也算数一数二。
裴纤昧的舅舅季颂舒如今在江南任职知府,舅母是当地的名门闺秀,仅育有一女季烟晚。
母亲季吟舒则是因为年幼时经常去京中外祖家玩,才会与明国公府的裴循相识相知。
季老夫人沉着眉眼看人时,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莫名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此刻一言不发,更叫她们不寒而栗。
季吟舒虽面色越发苍白,心里发怵,但也并未改变心意。
上一世的惨不忍睹犹在眼前,她不敢拿自己和裴纤昧的命运做赌注,左右江南是留不下去了。
季老夫人见她冥顽不灵,眉宇紧锁,“糊涂,你这是胡闹,舒娘,当年是你硬要和离,如今再回京城,你叫旁人如何看你?”
“还有,你莫忘了,城南李家可是递了拜帖说要与你相看相看的,你也答应了,岂能言而无信?”
季吟舒扑通跪在地上,一脸倔强,“母亲,这不是临时起意,是舒娘慎重考虑后的结果。”
她目中恨意渐生,“至于城南李家,舒娘即便终身不嫁常伴青灯古佛,也绝不会与他们产生任何纠葛,还请母亲成全。”
季老夫人气得掷了几声拐杖,恨铁不成钢道:“要和离的是你,同意与李家相看的也是你,现在闹着要回京的还是你。”
说到后面,她已有些无奈,语调软了几分,苦口婆心道:“舒娘,你已年将四十,并非二十的年轻女娘,怎么还如此意气用事一意孤行,也该沉稳一些了才是。”
“请母亲成全。”
季吟舒深深伏在地上,大有一副不同意就长跪不起的态势。
裴纤昧何时见过母亲这般模样,也跟着跪了下去,“请外祖母成全。”
季老夫人叹了口气,摆手让季烟晚扶起她,“你母亲的事情,你来凑什么热闹?晚娘,带昧娘下去,祖母同你姑母有话要说。”
季烟晚去拉她的手,“昧娘,我们先出去吧。”
裴纤昧犹豫再三,一步三回头,终究还是挣脱她的手,陪着季吟舒一起跪着,“外祖母,母亲这样做一定有她的原因和道理,昧娘支持母亲。”
季老夫人撑着拐杖起身,季烟晚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搀扶。
年近古稀的老人抬指弹了弹裴纤昧的额头,似乎被气笑了,但听不出责怪,“支持母亲?你知道你母亲在做什么吗,你就支持?”
裴纤昧肌肤冷白皮薄,额心立时冒了一点红印。
可她并未退缩,眼神异常坚定,“母亲做什么自有她的考量,但一定不是坏事,昧娘相信母亲。”
说完话后,她就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咳得两颊生粉。
季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并未怨怒,反倒是嗔怪,“小小年纪,就知道用苦肉计了?”
裴纤昧嘴角扯出一抹弧度,显得柔弱而可怜,“昧娘小小聪明在外祖母面前班门弄斧了,还请外祖母莫怪。”
“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好好想想。”季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
当年是她撑着季吟舒的脸面去提的和离,即便裴老太爷如何再三挽留,她都置若罔闻。
如今再要去同他提及两家重归姻亲一事,总归是拉不下这个老脸的。
季烟晚正要跑出去喊父亲母亲过来救救场,挽回局面,却在廊下拐角处不慎撞到跑过来的小厮。
所幸没撞出意外,她只提醒了几句,“怎么急匆匆的?小心看着路,别跌着。”
小厮捧着一封书信,“大小姐,这是京城的来信,说是八百里加急送给季姑奶奶的。”
“姑母?”
季烟晚连忙接了过来,看见信封上的“裴素”二字,立时一惊。
来不及思考,她拿着这封信便提裙小跑回去,不过几息便没了踪影。
小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里倏然空落落的,半走半顿地回去当值。
裴纤昧扶着季吟舒正要走出房门,却被季烟晚喊住。
“姑母,姑母,京城送来了一封信。”
声音脆亮,季老夫人在堂内也听得一清二楚,杵着拐杖走了出来,“是谁送来的?”
季烟晚微微喘着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可联想到方才姑母的请求,她说:“是姑父送来的。”
季吟舒宛如受了打击一般,竟腿脚一软倚在旁边之人身上,唇瓣轻颤。
裴纤昧皱了眉,连忙扶住她的身子,“母亲你没事吧?”
季吟舒置若未闻,伸出的手颤颤发抖,“晚娘,给我。”
季烟晚递给她之后,便老老实实地待在季老夫人身边。
季吟舒急切地撕开信封,碎屑陡然飘落,神色随着眼神的移动越发激动。
她嘴里呢喃着,仿佛喜极而泣,“裴素……裴素……”
裴纤昧看着她犹如至宝一般贴在胸口,心里只觉得困惑。
季老夫人皱着眉心,“舒娘,信上说了……”
声音戛然而止,季吟舒迫不及待地给她看,打断了她的问话,“母亲,裴素,裴素他说要与我重归旧好,再续良缘。”
季老夫人盯着那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张,勉强看了个大概。
[吾妻卿舒,展信欢颜:
自十二年前一别两宽,夫妻离散,吾年少轻狂,不知卿情深义重,今阔别多年,已觉情深入骨,血髓相融。
若卿未嫁,吾愿与卿再续前缘,若卿有意,吾当立归,迎妻女回。
艳臣留。]
明国公裴素,字艳臣。
“父亲,寻我何事?”
门扉敞开,冬日白雪纷飞,送入一道霜白色身影,正是明国公府世子裴循。
颀长挺拔,鹤骨松姿。
裴循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搭在一侧雕花梨木架上,泛着一身清冷湿气坐到裴素对面。
裴素斟了一杯热茶,推至他面前,“我有意迎回你母亲和妹妹,你和暄娘可有意见?”
裴循淡淡垂下眼帘,凝望着茶盏里袅袅升起的雾气,眸色波澜不惊,“父亲不是已经送信回去了吗?我和暄娘的意见还重要吗?”
裴素重重点头,“重要。”
裴循抬起黑黑的眼睫,眸里如深渊一般浓稠似墨,“如果重要,父亲就不会‘先斩后奏’了。”
裴素蓦然失笑,并未因他这不恰当的措辞生气。
“你自幼早慧,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甚为放心,唯独暄娘……”他欲言又止。
明国公府大小姐裴细暄自小心高气傲,骄纵张扬,突然多了个妹妹,即便裴纤昧什么事都不做,也难免会心中不忿。
况且他亲眼目睹了上一世季吟舒和裴纤昧的结局下场,这一世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保护她们。
这样一来,裴细暄只怕会更加生气。
裴循眉目淡淡,“暄娘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父亲须记住,莫要厚此薄彼。”
说完此话,他行了一礼便推门而去。
燕京位于江南北边,气候寒冷却干燥,鹅毛般的雪扑簌簌往下落,积在地面叠起厚厚一层。
世间一片白茫,冰天雪地,宛如人间仙境。
裴循目色沉静,翘头黑靴径直穿过抄手游廊。
廊檐垂帘下凝结的冰锥赫然映出一道高挑的绯色身影,他骤然顿住脚步。
“暄娘?”
“兄长,我不同意。”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裴循并无惊讶,便要越过她,“事已至此,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她们的到来。”
错身的瞬间,裴细暄立即伸手拦住,“兄长,父亲是我们的,不是季吟舒和裴纤昧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都听见了?”裴循面色如常。
裴细暄点头,“嗯。”
裴循侧目,眼中倏地倒映出金翠珠玉的流光之色,“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之地。”
裴素当年能为裴循和裴细暄与季吟舒和离,让她带走裴纤昧。
此刻,也能因为季吟舒和裴纤昧,选择牺牲裴循和裴细暄。
事实虽然残酷,但裴素就是这样一个人。
固执己见,任谁也无法劝说。
裴循漠然收回眼神,彻底越过了她。
身影即将在拐角处消失的刹那,裴循留下了一句话,“今后,记得唤母亲和妹妹。”
裴细暄蓦然攥紧双拳,筋肉泛白,身体轻颤下步摇微动,摇出细碎明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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