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盯着关拢的房门倏然失神。
上一世他为裴循和裴细暄辜负了季吟舒与裴纤昧,能重活一世已是意外之喜。
若他记得没错,季吟舒便是在今年三月再嫁李家。
裴素心意已决,这一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季吟舒香消玉殒,裴纤昧一尸两命。
送出信的这半个多月里,他一直盼望这信能快些、再快一些,在她同意二嫁之前送到她手里。
可此时,裴素眼里却渐渐浮出迷茫、犹豫、困惑。
舒儿,时隔十二年,她还对他有情吗?
她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吗?
茶水渐凉,裴素起身推开轩窗,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合暮色下幽幽升起的弯月。
清泠月辉洒落窗棂,潋滟出一片水色。
季吟舒伸出指尖,静静看着月光从指腹流淌到掌心,唇边不自觉地溢出笑意。
“裴素来了信,这凛冽冬日便也不算寒冷了。”
季吟舒应声回眸,“母亲?”
季老夫人为她轻轻披上弧裘,理了理毛领,“不过舒娘再是如何高兴,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
季吟舒回身,贴着她的手蹭了蹭,愧疚道:“舒娘不孝,总是劳烦母亲为我忧心。”
季老夫人拍拍肩,“傻孩子,为人母岂能不为子女着想,此去京城,你确定不等裴素来接你吗?”
季吟舒扑入她怀中,脸颊蹭了蹭毛绒绒,摇摇头,“母亲,我想早点见到他。”
她的思念,随着裴素送的那封信越发浓烈,仿佛沉寂已久的情感得到雨水滋润,冒出芽来茁壮成长。
季老夫人笑出了声。
“怎么了?”
季老夫人感慨道:“这是你回到江南的十二年里,笑容最灿烂的一次,比书上所说的傲雪红梅还耀眼生光,璀璨夺目。”
江南冬日几乎不落雪,即便破天荒地下了一次,也只是触手即化的雪粒子,断然没有书上所说的“雪大如席”那般震撼人心。
飞雪稀少,自然就无法凝冰结霜,白茫茫的雪景更是天方夜谭。
季吟舒面色泛红,“母亲支持我吗?”
季老夫人点头,“去吧,舒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人生在世,不过寻求及时行乐罢了。
裴纤昧进来时,母女俩正好有感而发,画面温馨,便是地龙传递的温暖也无法与之匹敌。
她慢慢放轻脚步,续燃了房中四角吉兽铜炉里的熏香。
这香名唤心香,是母亲最喜爱的,可以清心凝神,养身静气。
季吟舒发现了她,“昧娘?”
裴纤昧在她的招手里依偎入怀,娇声娇气地喊了一声,“母亲。”
季吟舒爱怜地抚上她的侧脸,直到那冷白的面容浮上些微暖意,“昧娘,后日我们就出发去京城,明日你看看还要带些什么东西,都一并装到箱子里去。”
裴纤昧没有问为何如此急迫,从小她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大,早已习惯她安排身边的所有事物。
“好。”
“昧娘真乖。”季吟舒欣慰地弯唇一笑,眉宇间却浮出淡淡愁绪,“若是你的身子再好一些,就能同晚娘她们一样经常出去游玩了,也不必时刻待在母亲身边,怪枯燥无聊的。”
裴纤昧摇摇头,“不枯燥,也不无聊,昧娘喜欢与母亲待在一起。”
许是即将返回京城,季老夫人在女儿和孙女房里待了很久,煎水烹茶,彻夜长谈,时不时溢出欢声笑语。
次日清晨,群山树林间跃起一道鱼蛋白,天际澄澈,云层翻涌。
宅院里的人匆匆忙忙,收拾这个东西,整理那个物件,都无一例外地搬入马车。
嘈杂人声里,裴纤昧抱着汤婆子来到季吟舒身边,“母亲在做什么?”
季吟舒捏着袖角,无比珍重地落笔写字,眼神虽然目不转睛,看起来专心致志,但仍分了心神悉心解答她的疑惑。
她唇角婉笑,声线温柔得仿佛江南的一蓑烟雨,“母亲在给你父亲写信,等他收到,我们也就快到京城了。”
一笔一划何其谨慎,再三思虑斟酌过后才肯定笔。
一炷香过去,季吟舒不过写了三行,一目即可了然。
她突然搁了笔,神容略带愁绪。
裴纤昧眉心微蹙,甚为不解,“母亲为何不写了?”
季吟舒眼眶红润,含笑摇头,“不写了,心里想说的话是写不出来的。”
“那父亲怎么知道母亲的心意呢?”
“母亲亲口和他说,一字一句说给他听。”季吟舒摸摸她的脸颊,拢紧衣襟,防止寒风灌入。
裴纤昧似懂非懂地点头,这时季烟晚正好哭着红鼻子跑过来抱住她,“昧娘,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季家子息稀少,季老夫人只有一儿季颂舒和一女季吟舒,季颂舒只有一女季烟晚,季吟舒也只有一女裴纤昧。
季家没有男丁,即便是女孩也只有两个,若非季吟舒十二年前带裴纤昧回江南,季家就只有季烟晚一个孩童,总是有些孤单寂寞的。
裴纤昧伸出冷白透出青筋的手,捏了捏季烟晚圆圆的脸,如云层一般柔嫩绵软,令人爱不释手。
她安慰道:“若是表姐想我了,只管给我送信,我收到了就立马回江南,来陪陪表姐。”
“好啊。”季烟晚先点点头,然后摇摇头,“不,还是我去京城找你吧,你身子弱不便来回跑,我身子好,到时候你带我到处游玩可好?”
裴纤昧颔首,“好,都听表姐的。”
两人谈话期间,季吟舒已经整理好书信,递给小厮,仔细叮嘱,“一定要八百里加急送,千万不能弄丢。”
小厮点头如捣蒜,“好的,姑奶奶。”
半个月后,京城明国公府。
“老爷,江南送来了一封信——”
一道棕褐色身影扬声高喊,提着袍角在九曲回廊中穿梭。
“老爷,江南送来了一封信——”
廊下悬挂的灯笼微微摇晃,明黄的光亮映出窗纸上,透出两道对坐的人影。
裴素听到声音,连忙起身,“谁送来的?哪里送来的?快给我看看。”
金管家捧着信跑进去,微微喘着气,“老爷,老太爷,在江南的夫人送了信过来。”
身为裴家当家人的贴身奴仆,他还能知道些内部消息的。
裴素眸心一亮,立即接了过来,火急火燎地打开,一目三行,脸上顿时浮出灿烂的笑容。
他急忙把信揣到怀里,顾不得说话,扯下雕花木架上的大氅披在身上,一边打结一边跑出去。
“站住。”裴老太爷吹吹胡子,声音中气十足,“你要做什么?”
裴素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蓦然回头,“父亲,舒儿送信来了,说她和昧娘已经在来的路上,我要去接她们。”
“胡闹。”
裴素人已经走到了门槛,泼天的欢喜令他神采飞扬,“父亲,你的儿媳妇和孙女要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他已然迫不及待,若不是有人喊住了他,只恨不得脚上长双翅膀立即飞过去。
裴老太爷见不得他没出息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裴艳臣,作为明国公府的当家之主,你怎能如此心浮气躁?”
裴素充耳不闻,“父亲,你不是要天伦之乐吗?马上了哈。”
裴老太爷起身,坚硬的拐杖顿时结结实实地敲在他小腿上,不轻不重,正好让他安静下来。
裴素皱着眉头,耳根浮了薄红,“父亲,你打我做什么?”
自十二年前与季吟舒和离被打得下不来床后,他就再也没被打过,怎的如今他又重操旧业了?
“快不惑之年的人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裴老太爷剜了他一眼,“毛毛躁躁的,叫下人们瞧见了,成何体统。”
“舒儿来了京城,还是带着昧娘,说明她原谅我了,愿意和我夫妻相伴,我这不是高兴吗?”他的话语里听出来几分委屈。
这一拐杖下来,裴素已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兴奋,冷静沉稳了些。
裴老太爷慢悠悠地落座,“舒娘回来了就回来了,你明日还要早朝,岂能就这样置职务不顾就跑了去?”
裴素想起上一世,心里后怕不已,“可舒儿孤身一人,昧娘又身子孱弱,还是凛寒冬日,舟车劳顿,路途遥远,我担心她们两人路上有个好歹。”
“你说的不无道理。”裴老太爷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你是朝廷命官,骤然丢下公务委实不妥,少不了吃别人的奏疏,但你的担忧也有道理,舒娘和昧娘都是女子,路上总有些隐患。”
“既然你不能去,那便换一个人去接吧。”
裴素,“父亲觉得谁去为好?”
“我这把老骨头是去不了了,只怕还没得接到她们,你父亲我就散架驾鹤西去了。”裴老太爷沉着头思索,片刻后道,“不若让循儿去吧。”
裴素皱了眉头,“循儿去接,这合适吗?”
到今日为止,他始终不知裴循对于季吟舒和裴纤昧究竟是何看法。
是喜欢?还是厌恶?
“怎么不合适?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妹妹,非常合适。”裴老太爷特意抬起拐杖指了指他,“比你合适多了。”
裴素欲言又止,面色有些为难,“可……”
若是喜欢,自是极好,他便能放一百二十个心。
即便不是喜欢,无感也不错,起码不回使绊子,找季吟舒和裴纤昧的不痛快。
可若是厌恶,那就是大大的不幸了,这岂不是亲自递了刀子过去,让他有机可乘吗?
裴素心里一番计算,顿时摇了摇头,“不行,父亲,此举不妥。”
“如何不妥?”裴老太爷抬头睨着他。
裴素顿时语噎,只觉有口难言。
他总不能当着老子的面说自己担心儿子从中使坏吧?
家和万事兴,他不想事先预设不好的想法,若日后真出了此事,岂不让裴老太爷怀疑裴循本心狠毒吗?
裴素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父亲,循儿如今正在翰林院当值,事务繁忙,还有半年就要进行正式入职的考核,此时叫他过去不是扰了功业吗?”
裴老太爷狠狠瞪他,“我瞧着循儿可比你靠谱,人家天资聪颖,智多近妖,十七岁就能中探花,如今在翰林院当正七品的编修,估计入职考核也不在话下。”
“可你呢,十七岁的时候时不时爬树翻墙去找舒娘,二十多岁的时候又在和舒娘争辩闹和离呢!”
越说越气,裴老太爷又给了他一拐杖,“听我的,让循儿去接,正好也让她们见见,缓和培养一下感情。”
“这……”裴素还有些犹豫担心,接到眼刀立时就闭了嘴,“好吧。”
裴老太爷从他怀里抽出那封信,递给金管家,“把这信送给循儿,叫他带着去接舒娘和昧娘,别到时候不相信,认错了闹了误会。”
“是。”金管家收好,连忙跑到裴循所居的高山阁。
他跑得急,累得气喘吁吁,甫一推门带入一身风雪,“世子,老太爷和老爷有事让你出去一趟。”
书案旁静然沉坐的霜白色身影头也不转,声音清冷,“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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