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关在院子里，活动范围仅限于卧室和门口那一小片被扫开积雪的空地。脸上的伤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又痒又痛，但我更惦记的是偏房里那只小肥啾。
它还好吗？有没有人记得喂它？会不会已经饿死了？
几天过去，送饭的侍女一问三不知，只让我安心养伤。我实在忍不住，拉住一个侍女：“你去……你去转告亲王殿下，就说……就说我想问问我拜托他的鸟怎么样了！”
侍女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求饶。
“就去说嘛！就说我常常惦记，茶饭不思。”我耍起无赖。侍女最终无奈地去了。
我趴在窗口，心里七上八下。他会来吗？会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
没想到，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窗外那个身影真的出现了。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声音依旧平淡：“你的午饭。”
我顾不上去接，急切地问：“我的鸟呢？”
“……还好。”他似乎觉得太生硬，又补充了一句，“米和水每天都有喂。”
我长长松了口气，不自觉想要微笑，却又扯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他看着我，那种复杂的神情又出现了。他打开食盒，里面是比往日更精致些的点心。“吃吧。”
我伸长手臂，拿起一块糕点，一边小口啃着，一边不自觉的看他。他就站在窗边，看着外院覆雪的枯枝，侧脸线条优美却冷硬。
“你怎么抓到的？”他问。
“用簸箕啊。”
“什么是……簸箕。”
我觉得有些好笑，皇都世子怎会知晓贱民欢愉？
“就是竹筐啊，用树枝撑住，一端栓个绳子，等它们来贪吃谷子，轻轻一拉就罩住了。”
“原来用弩是不行的吗……”
没想到这个冷酷的亲王子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倒是跟我有些相仿。
“用弹弓啊，弩箭不直接射死了吗？”
“……弹弓是？”
“额……”我啃完一块糕点，鼓起勇气，“那个……殿下，你能不能……每天来告诉我小鸟的情况？就……就说一句话就好！”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我太需要跟外界交流了，哪怕只是关于一只鸟。
他沉默地看着我，内心大概是在权衡。良久，他点了一下头。“好。”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我叫谢野，谢家的谢，野外的野。你叫什么？”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自报家门：“向廷。”
向廷。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划伤我的人，也是现在唯一会来看我的人。
之后几天，向廷真的每日都会来。有时是正午，有时是傍晚。他话依旧很少，只是简短地说一句“鸟安好”或“进食正常”，有时会带来一些小点心。我会趁机跟他多说几句，问王都的天气，问路上的见闻，他似乎不愿多谈，但偶尔也会回答一两句。
这种短暂的日常，几乎让我忘记了自己被关禁闭的原因，也模糊了王都众人来此的目的。
直到这一天。
向廷来时，神色似乎比往日更沉静。他照例说了句：“鸟安好。”然后停顿了一会儿：“不知到了王都，它能否适应。”
我正捏着一块杏仁酥，闻言随口道：“你抓到小肥啾啦？”
话一出口，我隐隐觉得不对劲，抬头痴痴地看着他。
向廷的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他回视我：“没有，是你的鸟，我们，定亲了。你需随我回皇都。”
杏仁酥从我指间掉落，碎在裙摆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我根本没明白，或者说，我不愿意明白，“定亲？谁和谁？我和你？为什么？”
我才十四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还没玩够！
成亲？那是多么遥远而陌生的事情！哥哥姐姐们都尚未婚配，怎么轮也轮不到我！
偌大的震惊之后，是难遏的愤怒和被背叛的委屈。
“不！我不嫁！”我尖利大喊，“凭什么是我？放我出去！我要去见父王！”
我冲向房门，用力拍打着那扇从外面锁住的木门。“开门！放我出去！我要见父王！见母亲！”
向廷站在原地，看着我失控。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劝说，只是那样看着。
我的手掌拍得通红，声音也喊得嘶哑，门外却毫无动静。我无力地滑坐在地，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那个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哀求着将手伸向他：“向廷……向廷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求求你……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去皇都……”
他垂眸看着我，看着我脸上的泪和伤，看着我的乞求。
此时他那双总是冷冽的眼里，动摇清晰可见。
最终，他像是想通什么，没有说话，只是抽出腰间的佩剑！
寒光一闪！
“锵”的一声脆响！
门上的铜锁应声而断，掉落在地。
我一脸错愕，甚至忘了哭。
他收回剑：“去吧。”
我猛地推开门，踉跄着冲了出去，朝着王府的主殿狂奔。
向廷站在原地，没有跟去。他只是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那被斩坏的锁。
我一路狂奔，脸上泪痕未干，头发散乱。侍卫们见到我，皆是大惊，却无人敢真的阻拦。
我一把推开殿门，冲了进去。
殿内，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姐都在，他们似乎正在商议着什么，气氛凝重。我的闯入让所有人只惊讶了一瞬，目光全部聚焦在我身上。
“父王！为什么要将我许配给向廷！联姻这种事不应该是哥哥姐姐们先吗？为什么是我？！”
母亲见不得我哭，从座位上冲下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回头对父亲乞怜：“王爷！我们就不能拒绝和亲吗？她还这么小！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父亲一拍桌案，语气坚定：“大敌环肆！岂容妇人之仁？！”
二哥率先站了出来：“父王，要不……让我去皇都为质吧！小野年纪尚小，她受不了那些的！”
三姐也上前一步，声音哽咽：“这本该是我的职责，若是强加给妹妹，我此生都无法心安！我愿意去！”
大哥沉默片刻，还是开口：“父王自有定夺。皇权面前，儿女情长只会带来更大的隐患。”
大哥的话浇灭了我最后一丝胡闹的气力，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这残酷的现实。
是啊，这不是过家家。这是政治，是博弈，是北境和皇都的较量。我的意愿，微不足道。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我靠在母亲怀里，声音颤抖，问出了最天真、也最绝望的问题：“要去……多久？”
在我的认知里，或许只是去住一段时间，就像去亲戚家做客。
母亲哽咽着安慰：“年前……年前就能回来……”
“遥遥无期。”父亲的回答接踵而至，戳破了这善意的谎言。他捏着鼻梁，显得无比疲惫。
这四个字，彻底让我失语。
大哥走上前，维持的冷静也松动了些许，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郑重承诺：“小野，放心。若是皇都不放人，大哥定亲自带兵去接你！”
父亲这才长唉一声，道出选择我的真正原因，并非因为我是最不受宠、可以随意舍弃的那个。
“你大哥刚正不阿，在朝廷无法圆滑处世，易遭陷害。你二哥为人温和，面对迫害只会忍让，恐受欺凌。你三姐贤淑，不善与小人周旋，难以自保。”
父亲终于有勇气直视我。
“唯有你，聪慧伶俐，天性豁达，或许……能在那种地方找到一线生机。加之那向廷对你心存愧疚，或多或少会对你有些许回护。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完这一切，一向威严的父亲，用几近恳求的身段跟我说：“每月，父王都会差信使前往皇都。你若受了任何委屈，皆要告知于我。父王……定为你讨个公道。”
“小野，”他问，“这样可以吗？”
母亲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失声痛哭。她知道，丈夫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再无回旋余地了。
大哥紧握着拳，凝视着皇都的方向。二哥站在他身旁，用手挡着面部。姐姐别过头，用手帕揩拭着眼角。
我的心如刀绞。悲伤退去，又是冰冷的清醒。
我一步步退到殿中央。
然后，缓缓跪下，朝着父母和兄姐，深深叩首。
再抬起头时，我用尽了心力：“谨遵，王命。”
父亲之后便变得虚弱，母亲努力为他顺气。“让你母亲带你去……处理一下脸，把伤口遮一遮，也讨个干净利落。”
“我也帮忙。”三姐立刻走过来，明明脸上都是悲伤，却努力挤出微笑。
父亲看向我的哥哥们：“你们……有什么要给小野的吗？”
二哥先开口：“我有些把玩的小物件，让小妹带上，也算有个念想。”二哥喜好古玩。
大哥声音干净：“我有精戎袖剑一柄，可藏于袖中，供你防身。”那是来自边境戎狄的武器。
“多谢兄长，多谢姐姐。”我再次叩首，“小野……先行告退。”
母亲和姐姐一左一右扶起我，母女三人相携着走出大殿，留下父亲和兄长三人在身后一片沉重的静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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