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持独自踏上了那艘柳叶幻化成的小舟，脚底传来的触感并非木头的坚硬，而是像是踩在某种活物的脊背上，让他不敢用力。
他刚想回头，却发现孔白已经不见了。
是啊，阴间哪有回头路？现在这条船上，只有自己了。
小舟无桨无舵，在他踏上之后，便是被金光闪烁的水道温柔地牵引着，自行缓缓朝着桥洞下的更深邃的幽暗滑去，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如何操控，两岸的景物便开始加速倒退。
回春桥的轮廓迅速模糊，最终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周围的光线变得朦胧起来，像是在梦中一样，留在黄昏与黎明的交界。河水不再是他熟悉的绿色，而是变深了，水面上漂浮着稀薄的雾气。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阳间的河道上了。不知不觉中，他已悄然驶入了传说中的——阴阳道。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古老神话，在描绘那生与死的终极界限时，似乎都会不约而同地构想出一条河。一条沉默而亘古的河流，承载着无数亡灵，缓缓驶向永恒的沉寂。它是一切生命的终点，也是一切记忆的归处。
薛持看着脚下墨色的河水，忽然深刻地理解了那些传说。
这条河，才是真正承载一切生命的河。而此刻，舟上的每一个“生命”，无论生前何等辉煌，都在通往河水最深处的过程里，被无声地洗刷着。曾经的爱恨情仇、功名利禄、喜怒哀乐，都在这死寂的漂流中一点点剥离消散，最终变得赤条条，空荡荡的去迎接那最后的结局。
这是薛持第一次踏足阴间。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主动踏入这种地方的一天。
他是五弊三缺的命，点子极低，从小到大没少被游魂野鬼纠缠。
当初凤凰还在的时候，等闲鬼祟根本不敢近身。凤凰总嫌他麻烦，却又把他护得严严实实。
后来凤凰没了，他就学会了躲。尽量绕着坟地走，夜深人静不出门，遇到不对劲的地方头也不回。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比谁都明白这阴阳界限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有多脆弱。
可谁能想到呢？
如今，他不仅没躲，反而主动乘着一片柳叶变成的船，闯进了这亡者的国度。
小舟无声地滑过墨色的水面，随着小舟的深入，这条通往阴间的河流，远非他想象中那般死寂可怖。
它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各种各样的船只出现在水道之上。有和他一样简陋的柳叶舟，也有古朴的乌篷船，甚至还有挂着昏黄灯笼的画舫。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极远处的水域，竟缓缓行驶着几艘庞大如小山般的现代游轮，轮廓依稀可辨，像是长江上见过的那种，只是通体笼罩在一片灰雾中，甲板上人影绰绰，却无声无息。
亡魂们安静地待在各自的船上，大多神情茫然或悲戚，顺着水流的方向缓缓前行。而另一些现代制服的阴差们，则时常在不同船只的甲板间轻盈地跃迁，相遇时还会停下来低语几句。
河道两岸的景象更是光怪陆离。
阴间没有日月星辰，绝大多数时候，这里都是黑夜，但是整个阴间却没有鬼气沉沉，而是更像是一个现代化的不夜城，水中或岸旁会出现各种闪烁的招牌，像是在招揽生意。薛持隐约明白，这阴间的景象，或许在每个亡魂，眼中都是不同的。
小舟顺着金光水道漂流，周遭的喧嚣与光怪陆离仿佛都与他隔了一层膜。就在即将靠近岸边时，薛持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抹极其炫目，绝不属于此地的色彩！
一道鲜亮灼目的赤金色身影，如同惊鸿一瞥，从前方一艘巨大楼船的桅杆顶端掠过，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但那华美的尾羽，尊贵不可言喻的姿态。
凤凰？！
没错！一定是凤凰！
薛持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绝不会认错那身影。
凤凰……仅仅是这个词，就让薛持的理智瞬间被冲垮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从小舟上站起，半个身子探出去，想要看得更清楚，想要追上去。
“凤凰！等等我！”
就在他身体前倾，几乎要失去平衡坠入那墨黑河水的瞬间，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猛地束缚住他的身体，硬生生将他拖回了小船中心，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踉跄跌坐在船底。
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黄泉路上，惑人心神的东西最多，小心点，别被**迷惑。”
“这些都是假的。”
薛持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他这才骇然发现，刚才哪有什么凤凰？
前方只有灰雾弥漫的码头和阴森的引魂幡。
而他自己，差一点就主动跳进了那墨黑色的河水里，那河水之下，无数未能超度的亡灵正，等待着任何一个失足者成为它们新的同伴，那将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薛持抬头看向拉住他的人。
眼前站着的，正是一身工作制服，脸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血色的阴差——程北。
“多……多谢程大人。”薛持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程北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秒，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公事公办地指向那雾气弥漫的码头：
“走吧，码头到了，孔白打过招呼，让我带你一程。”
薛持下了船，稳了稳心神，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程大人，您与孔王私下有交情？”
他实在好奇，孔白到底做了什么能够让阴差接他一个活人下地府，况且还是为了寻觅亡者。
这样的事情在薛持看来，孔白确实是神通广大了。
程北脚步未停，他的脸此刻显得愈发没有血色。
他没有直接否认薛持的问题，只是目视前方，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什么情绪：“阴间律法森严，许多阳间事，我等阴差无法直接插手涉足。”
“就如同你先前家中那无名牌位，香火四散，招引游魂，于阴阳秩序而言，终究是个隐患，需要解决。”
这句话像是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薛持脑中某些模糊的猜测。
是了，阴差不能主动插手阳间事，这是规矩。但这不代表阳间人做的所有事都是合乎规矩，不出纰漏的。像孔白那样的大妖，在阳间拥有庞大的势力和影响力，他做的事，很多时候可能游走在规则的边缘，甚至直接触碰禁忌。
阴差无法直接去管束他，但或许可以通过某种“交易”，让孔白自己去处理掉那些麻烦。
自己这次下来送信，恐怕就是这类“交易”中的一环。
程北行个方便，带他找沈月娘，而孔白或许需要在阳间为此付出某些代价，像是承诺解决某些程北职责范围内不便出手的“隐患”。
想通此节，薛持再看程北，顿时觉得这位阴差大哥那公事公办的面孔下，恐怕也藏着不少自己的心思。能在阴阳两界混到管辖一方的位置，没点手段和人情往来是不可能的。
自己活动的那片地界正好归程北管，能与这样一位拥有点实权的阴差维持“交情”，对自己而言，绝对是有利无弊。
两人一路无话，沉默地穿过一片风格奇特的建筑群。
这些建筑似乎能随着每个人的不同认知而变化形态，在薛持眼中，它们像是古典的亭台楼阁与现代建筑的诡异结合体。
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
很快，程北在一座看起来最为“正常”的、四四方方的灰白色建筑前停下。等到薛持定睛一看的时候，这才发现这栋建筑门口竟赫然矗立着两扇锃亮的不锈钢电梯门。
“这……？”
薛持指着电梯，语气里藏不住的诧异，“难不成现在去十殿阎罗那里，都是坐电梯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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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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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十殿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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