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持静静地听着，心中感慨万千，“所以你后来继续活着，是因为他？”
沈月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时候年纪太小，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可能我本来就是想活着的，只是需要一点支撑，一个由头。他给了我那个由头。”
“再后来，机缘巧合认识了孔王，他给了我的那份工作。日子虽然……嗯，有点特别，但也算过得不错，安安稳稳地，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沈月娘看着薛持，眼神温和：“其实，你别看孔王那个人，说话总是夹枪带棒，但跟他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那张嘴就是唬人的，心肠其实不坏。”
薛持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里也认同这话。
是啊，如果孔白真是个冷血的家伙，根本不会点头同意他下阴间来寻沈月娘。
这件事，即便对孔白那样的大妖来说，也绝非轻而易举，强行干涉阴阳轮回，送一个活人下来与即将投胎的亡魂相见，这背后要付出的代价和沾染的因果，绝非寻常。
这世上，无论是人是妖，最忌讳、最难缠的就是“因果”二字。
一旦沾上，就难以摆脱，尤其是涉及生死轮回这等的大事，做成了，便是逆天而行，必然要欠下天道莫大的“债”，将来不知要用什么去偿还。
况且人死如灯灭，过往情谊再深，在天道之下也显得苍白，换作其他任何人，恐怕早就避之不及，谁肯为了一个已故的“前员工”摊上这等麻烦事？
如果说一开始答应帮柳允之送信，只是薛持自己惹上的一个小因果，那现在孔白点头介入，动用关系打开通道，他们俩就真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是实打实的“共犯”没跑了。
想到这点，薛持心里对孔白那点怨气，倒是消散了不少，反而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或许鸟都是这样，嘴巴坏点，但是很重情义。
有时候这份情义，在人类看来实在太过了，做得太过头了。
沈月娘似乎看出了薛持的思绪，微微一笑，“我喝了这杯酒，上了路，下辈子定会投个好胎，活得平安喜乐。你回去见到允之，替我告诉他，不要再为我担心了。人世几十载，有他相伴，有孔王照拂，我心满意足，并无遗憾。”
薛持郑重地点头：“放心吧，你的话，我一定一字不差地带到。”
沈月娘欣慰地笑了笑，伸手端起了卡座上那杯酒。
酒杯触到唇边，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了一下。
她放下酒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片翠绿的新鲜柳叶。
那柳叶脉络清晰，散发着淡淡的草木的清新。
她将柳叶轻轻放在薛持面前的桌上，声音温柔：“这片叶子，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就当送给你了。”
做完这一切，沈月娘像是了却了最后一件心事，神情彻底放松下来。她再次端起那杯酒，这一次，没有再犹豫，仰头将杯中那梦幻般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杯放回桌面的瞬间，薛持清晰地看到，沈月娘眼中那属于生前的灵光与情感，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般，迅速黯淡，最终化为一片茫然的空无。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即将踏入新轮回的平静。
前程往事，一忘皆空。
孟婆汤，生效了。
随着沈月娘眼中最后一丝神采湮灭，孟柒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些，看着彻底忘却前尘的沈月娘，对薛持摆了摆手：“行了，你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黄泉路，得她自己走了。”
孟婆刚说完，立刻有两名鬼役上前，一左一右，极其自然地搀扶起眼神空洞的沈月娘，朝着酒吧更深处走去，那里弥漫着更浓雾气。
薛持望着沈月娘离开的背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活人还能下阴间再投胎，可是精怪呢？
死了就是死了，这一辈子再壮阔，最终也是那么没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活下来的人就像一座座墓碑，记着对方存在过的痕迹，可是他们已经走了，消失在天地之间了。
他下意识地喃喃问道：“所有人这一辈子，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死了之后，就是这样吗？喝下一杯酒，就什么都没了。”
孟柒闻言，倒是又笑了起来，他手臂一伸，极其自然地捞过薛持的肩膀，半挂在他身上，“怎么？小帅哥伤感了？觉得遗忘是件很残忍的事？”
孟柒身上那股香气，再次笼罩住薛持。
“但遗忘没什么不好的。”
孟柒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慵懒和淡淡的蛊惑，“这世上啊，悲欢离合，爱恨痴缠，太累了。只有彻底忘了，才能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开始下一辈子。不然个个都背着几世孽债，那还得了？”
“走吧，别愁眉苦脸的了，哥哥请你喝一杯，包你忘掉烦恼。”
薛持被他半推半搂地带离了卡座，周围的隔绝感瞬间消失，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程北呢？”
孟柒撇撇嘴，浑不在意地说：“小北大概是突然有什么公务要处理吧。放心啦~”
“有我在，可比他靠谱多了！”
说着，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杯酒，递到薛持面前。
那酒杯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梦幻的色泽，深蓝的液体中仿佛融入了碎钻般的星辰，缓缓流转，散发着诱人的酒香。
孟柒冲他眨了眨眼，笑容灿烂：“来，我特调，尝尝？就当给你压惊了。”
薛持看着那杯漂亮的酒，不由怀疑，“你的酒，我能喝？”
他可没忘记眼前这个人可是专司遗忘的孟婆。
孟柒笑得像只狐狸，“忘却前尘，可是死人福利，我可不能给活人下料，等你死了，我保证让你喝到饱。”
薛持嘴角抽了一下，连忙摆手，“别了，敬谢不敏，我酒量不好，可招架不住。”
孟柒看着对方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兴致勃勃了起来，“其实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要不要留下来多陪陪我？”
“咳咳……”
薛持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不用了不用了，孟先生，不，孟大人，咱们阴阳两隔，实在没有这个缘分，真没有！”
孟柒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他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你的意思是……只要阴阳不再两隔，我就有机会了？”
薛持：“……”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眼看越描越黑，薛持只想赶紧结束这危险的对话。
他看了看桌上的那杯酒，心想既然孟柒都保证了没加料，喝一杯应该没事吧？
这地方实在太让人心神不宁了。
阴间比阳间还要热闹，但是对于活人来说，这个地方绝对不可能久留的，他不知道程北究竟去了哪里，但是当务之急一定是摆脱孟婆，给孔白发个消息。
现在，只有孔白能保住自己回到阳间了。
薛持想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口感竟出乎意料的好，清甜甘冽，带着一股让人飘飘然的果香，仿佛真的能瞬间涤荡所有烦恼，身体都轻盈了起来。
只是，这酒是不是来得太快太猛了点？
为什么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
孟柒那张带笑的脸变成了模糊的重影，震耳的音乐声像是从极遥远的水下传来，嗡嗡作响。
不对……这酒……
最后一个念头被彻底袭来的黑暗吞没，薛持甚至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身体便软软地向前倒去，失去了所有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在颠簸感中，薛持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首先钻入耳中的是水流声，以及孔白那把极具辨识度的声音。
“孟婆的酒也敢乱喝，薛持，你真了不起。”
薛持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聚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窄小的船上，船身随着墨黑色的河水轻轻摇晃。
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昏暗水域，寂静无声。
而孔白，正站在船头，手持一根长长的船桨，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驱动着小船在这片死寂的水域中前行。
薛持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脑袋像是被灌了铅，浑浑噩噩，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甚至连刚才发生了什么都有点记不清了，很多记忆断断续续，模糊一片。
“我……你……”
他声音沙哑，茫然地看着划船的孔白，“你怎么来了？这是……哪儿？”
孔白头也没回，只是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冷哼：“我怎么来了？我不来你打算怎么离开那鬼地方？你是指望留下来陪孟婆过一辈子吗？”
薛持捂着脑袋，零碎的记忆开始慢慢拼凑起来。
对……孟婆，酒吧，他去给沈月娘送信，然后喝了一杯酒，然后，好像就没有然后了。
“我好像……喝了孟婆给的酒？”
“不是好像，你就是喝了。”
孔白的声音冷飕飕的，甚至比这鬼气的地方还要让薛持感觉到阴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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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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