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的程北对此终于有了反应。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孟柒,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孟大人说的是,我职权有限,自然不如您神通广大。”
“不过,孟大人您……应该是最清楚阴间规矩的。有些手,还是不要跨得太远为好,干涉阳间事过甚,于您于我,都不是好事。”
孟柒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几分,虽然嘴角还勾着,但那笑意已然未达眼底。他嗤笑一声,语调拉长,带着点漫不经心:“哦?规矩?什么规矩能管到我头上来?小北,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刚才那点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在两位阴司“公务员”之间弥漫开来。
薛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他可不想在阴间招惹上是非,于是赶紧插话打断这危险的沉默:“那个孟、孟先生?月娘……沈月娘她现在在哪里?我受人所托,有封信要交给她。”
一听到薛持开口,孟柒脸上的冷意瞬间如同春雪消融,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他一拍手:“哎呀,差点把正事忘了!就在后面卡座呢,犟得很,谁劝都不好使。”
他动作利落地从吧台后面绕出来,亲昵地就要去拉薛持的胳膊:“走走走,哥哥我带你去!保证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似乎又想起什么,猛地回头,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正要起身的程北,脸上带着一种故作娇嗔的威胁:“哎,小北你可不许跟来!这是我和薛持小帅哥的‘私人时间’,你敢过来偷听,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说完,也不管程北是什么反应,孟柒一把抓住还有些懵的薛持,兴高采烈地拽着他,穿过喧闹舞动的人群,朝着酒吧更深处灯光相对昏暗的卡座区走去。
薛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暗红色丝绒沙发里的那个身影。
他见过沈月娘,在初到中天杂货的那天,柜台后坐着的是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女人。
但眼前卡座里的这位……分明是个少女。只是眉眼依稀能看出沈月娘的轮廓,却褪去了所有岁月的痕迹,肌肤饱满,眼神清澈,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十八岁的模样,正是生命中最鲜活的年华。只是这份“鲜活”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烟雾当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沈月娘也看到了薛持,她似乎并不意外,“我见过你,现在是你在接替我的活?”
薛持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点了点头:“嗯,现在轮到我了,我叫薛持。”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抱臂站着的孟柒,硬着头皮商量道:“孟先生?能不能行个方便,给点说悄悄话的空间?”
孟柒倒也没恼,眉毛一挑,指了指卡座桌子上放着的一杯酒:“行啊,我这人最好说话了。只要你让她把这酒喝了,乖乖上路,给你们一点临终告别的时间,也不是不可以哦?”
薛持正想再周旋两句,却见孟柒只是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一声响指,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晃动的人影……所有的一切,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这里的光线也变得明亮了起来,他们所在的这个卡座形成了一个绝对私密的密闭空间,就连孟柒本人也不知所踪。
薛持对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感到些许不适,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
沈月娘却对此习以为常,只是淡淡笑了笑:“孟婆就喜欢搞这种排场。坐吧,我们聊一会。”
薛依言坐下,从口袋里取出那封被柳允之泪水浸得有些潮气的信,小心翼翼地推到沈月娘面前:“林允之托我带给你的。他说……祝你生日快乐。交给我信的时候,哭了半天,看着挺难过的。”
听到“林允之”的名字,沈月娘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又有些许温暖的怀念。她伸出近乎透明的手,轻轻拿起那封信,动作仔细地拆开,垂眸认真地看了起来。
那封信的内容定然极长,薛持虽未看过,但也能想象得出那位桥神积攒了多少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多少年的惦念与祝福。
不过几分钟,她抬起了头,将信纸轻轻折好,收拢在掌心,那信纸竟如同融入她魂体一般,微微一亮便消失了。她看向薛持,语气诚恳:“谢谢你,特地为我走这一趟。”
薛持连忙摆手:“别谢我,是孔王同意的。不然我就算想帮忙,也没本事下到这阴间来。”
“你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想让我带回给柳允之的吗?我既然来了,可以再替你跑一趟。”
沈月娘闻言,沉默了片刻,最终,她缓缓摇了摇头。
“不了。”
“没什么需要带回去的了。”
就在薛持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时,沈月娘却再次开口,“薛持,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薛持一听拜托,头皮就有点发麻,感觉麻烦又要上身,但看着对方清澈却坚定的眼神,还是硬着头皮道:“你先说说什么事。”
沈月娘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恳求道:“你能不能,帮我记着他?”
这句话一出口,薛持瞬间就明白了她所有的未尽之意。
这世上,神明需要供奉,需要信仰,需要香火。
换句最直白的话说,神明需要被人记住。
这世上有着鼎盛香火的神明,却也有随着时间流逝再无供奉的神了。
没有人记着的神,没有了传说和信仰支撑的神,就如同无根之水,无本之木,终将彻底消散,被世界遗忘,像是从未存在过。
柳允之是这座古老回春桥的桥神,而这座桥,已是这座城市最后一座还有神明栖身的桥了。
沈月娘是知晓这一切的,她比谁都清楚柳允之面临的处境,她无法再回去,也无法再为他做什么,她唯一能想到,最后能为他争取的,就是找一个或许能长久活下去,并且与那个世界还有联系的人来记住他。
记住他的存在,记住这座桥曾有过一位神明。
这份记住本身,就是一份香火。
薛持想到了柳小蛇,这世上怕被忘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既然他能够记得柳小蛇,再记一个柳允之又何妨呢?
所以薛持答应了下来,见到对方答应了自己这个请求,沈月娘眉头的愁云明显消散了不少。
薛持看着沈月娘,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惑:“我听林允之说你对他有恩?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听到这个问题,沈月娘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怀念的神情,她轻轻回答道:“不,实际上,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恩情,恰恰相反,是他救了我。”
“当年……我命格特殊,是天道不容,亲缘极浅,生来父母双亡,自己也是疾病缠身,仿佛这世间的福气与我半点不沾边。”
薛持心中一动,想起了孔白曾评价沈月娘的话。
她的命不是差,而是太好了,盛世出皇命,这种命格在如今的太平盛世反而难容,唯有入道修行才可能争得一线生机。可她偏偏没有,她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孔白那家光怪陆离的杂货店看了三十年的门,硬是过完了一生,沈月娘也算是他的前辈,所以薛持确实一直很好奇,她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
沈月娘继续说了下去,“那年我病得厉害,觉得活着太累,太没意思,浑浑噩噩就走到了回春桥。当时确实是一心寻死的。”
“我爬上桥栏,往下看那冰冷的河水。就在我准备跳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允之……那时候他还是个更小,更模糊的影子,急得在桥头直蹦,围着我打转,拼命地摆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别跳’、‘水冷’、‘不值得’……他大概以为我像其他寻短见的人一样,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
“可他没想到,”沈月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天生就有一点微末的天眼,虽然后来没怎么修炼,但那时,模模糊糊地,我能看见他,也能听见他焦急的声音。”
“他劝人的话其实很笨,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说什么活着总有好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么着急,那么努力地想拦住我的样子,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或许,我当时心底深处,还是想活着的吧,只是缺了一个拉住我的理由。而他,恰好出现了。”
“后来,我常常去回春桥找他聊天。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他告诉我,他是这座桥的桥神,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要祭祀桥神了,信徒寥寥,香火几乎断绝。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存在多久,或许哪一天,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就悄悄地消失了。”
沈月娘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当时听了,心里很难过。我就对他说……”
“‘没关系,如果他们都不记得你了,那我来做你的信徒。我记得你。”
[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沈月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