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喜讯乘着一份精致又豪华的入学大礼包送到樊柊叶手上。
寄件人处的落款是双语国际高中。
——这是一所校史不过十余年的私立学校，却在近五年来维持着百分之百的本科率。
不计保送名额，这所高中每年光高考进入top2大学的学生就有两位数，年年都出状元压根不稀奇。
在家长眼里，这份录取通知书就是孩子美好未来的承诺书。
孩子争气，让李忠梅这段日子在邻居朋友面前倍儿有面子，逢人就问：“你家孩子中考考到哪个高中啦？”
别人或喜悦或哀叹地答完，礼貌反问时，李忠梅随即掩嘴一笑，谦虚道：“我家孩子不行，她就是走狗屎运进了双语国际，将将擦线过的。”
樊柊叶拆开快递还没细看，就被她妈一把夺走。
李忠梅翻过来覆过去地摩挲着：“瞧瞧瞧瞧，什么叫高雅！阔气！”
樊柊叶望过去，烫金工艺的封皮饱含质感，纸页用料也光滑扎实。她的姓名与落款处打印的校长签名遥相呼应，听本地的新闻报道里说，学生名字都是校长亲自写的。
樊柊叶看着那颜筋柳骨的字迹，笔锋有温度，深浅有力度。不得不承认，比她自己写的好看，更多了分人情味。
在十五六岁的学生眼中，憧憬双语国际还有另一部分原因。
这里环境自由，不强制上早晚自习，五点放学就能回家打游戏，有谁能拒绝？
平时课余活动丰富，少有作业和考试，不开家长会，排名不公布，实属天堂。
还有同学私下里八卦到，连双语国际的校长都帅得惊为天人。
樊柊叶听邻里说过，这里的高中部大部分是初中部直升上来的优秀学生，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头脑聪明、成绩优异、家境优渥，仿佛注定是人中龙凤。
宁当凤尾不**头的人不在少数，每年省市里的优秀生源为了剩下的那点名额挤破脑袋。
而她这个幸运儿，就这么踩着最低录取分数线混进来了，变成老师口中“刻苦学习”的典范和榜样，享受着同学眼中“未来注定是人中龙凤”的钦羡。
这一份处处考究的录取通知书，比她一柜子的三好学生奖状都要珍贵。
樊柊叶小心翼翼地收拾好，把录取通知书连同附赠的数件纪念品安置在上锁的匣子里，塞进书桌抽屉。
她的新征程将从这里开始。
升学宴上，长辈们轮流拍过樊柊叶的肩膀，语重心长，又喜不自胜：“高中也要好好努力啊。”
她不会说场面话，乖巧地点点头。
当同龄人还在享受来之不易的超长豪华假期时，樊柊叶已经准备去市中心的书店买学科辅导书，为预习功课做万全的准备。
地铁回程，樊柊叶慢吞吞地将一张十元纸钞展平塞入自助售票机，然后操作屏幕。
取走依次落下的地铁票和找零，手机屏幕在这时亮起，消息来自樊柊叶的初中同学：【密室逃脱四人拼团缺一个，你来不来？】
女生按下锁屏键。
把手机塞进背包的刹，那枚圆溜溜的地铁票不巧地滑出指缝。
樊柊叶弯腰去捡，没想到的是，它居然直立着连滚了两三米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女生被拥挤的人群挡住，只能先凭视线远远地追地铁票继续前行的路线，看它兜兜转转然后停下，被一双运动鞋踩过去。
樊柊叶远远瞧见那个露出的侧脸——
少年身形挺拔，轮廓干净利落。熙熙攘攘的人群背景把他衬得像青春电影中的男主角。
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少年的目光向着她的方向停顿了两秒。那张脸面无表情，却难掩眉目间的清秀。
那视线由上而下，透着骨子里的凉薄，攫去她周围的温度。
他没有捡地铁票，没有向她搭话，甚至没有停留。像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那样别过视线，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樊柊叶愣愣地看着。他把手机背面贴近刷卡处，地铁的闸门感应灵敏，随即开启，很快就从视线里消失。
而她硬币大小的地铁票，还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
对方的轻松随意，衬得自己笨拙又落魄。
樊柊叶去他走过的那条路找了一圈，地铁票不知道滚去了哪里。人来人往，潮水般推着向前，可能路人踢到踩到什么也不会在意。
可就是有莫名的失落感涌上来。
樊柊叶也说不清原因，是搞丢东西感觉挫败，还是被忽视才觉得黯然呢？
*
八月的新生见面会，樊柊叶特地挑了颜色干净清爽的白衬衫和水蓝色七分裤，头发梳成整齐的单马尾，身上的配饰只有CASIO的白色运动手表。
樊柊叶比预定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到，想要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塑造一个良好乖巧的形象。
座位选了第三排，既方便和老师进行眼神交流又好给开小差打掩护。
那个人再次出现的时候，樊柊叶正在帮班主任发放校规手册。
他长了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纵使T恤换成衬衫，女生还是一眼认出来。
这么巧合的重逢，让他们二人成为同班同学，是什么狗血青春校园电视剧的展开啊。
可惜他上次好像没注意到自己。
樊柊叶在心里开心又落寞地摹写命运二字，绕到讲台一瞥签到簿上的名字。
——颜政曜。
三个字写得像打印体，一笔一划都平直，没有感情。
名字里带个小太阳的人，性格却这么冷冰冰。
少年从刚落座就低头对着一本《无机化学》书。题头为“滨城医院”的草稿纸上，写有一堆她不认识的物质化学式。
薄唇抿成一线，身上的气场拒人于千里之外。
等到教室坐满，有一个名字后面还是空白。
班主任清清嗓子：“欧阳羽纯？来了吗？记得签到哦。”
讲台下面没有反应。
还没来？
樊柊叶看了一眼表，这位同学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他们班会时间定的下午，又不是早上七点，不可能睡过头的吧？
好像不太在意迟到这件事，班主任并未多言。
班主任瞥一眼教室后面的电子钟，开始介绍自己：“同学们好，我姓王，单字一个静。以前在双语国际南城分校工作过两年，带过一届学生，然后被调过来的，以后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成长，度过美好的三年。”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然后王静老师把签到簿扔到一旁，让大家先聊聊天相互熟悉。
教室霎时间变得喧闹起来。
樊柊叶翻着校规手册，视线扫过那些文字，心思却不在上面。她知道颜政曜就坐在自己身后，但是不敢回头搭话。
樊柊叶从周围的交谈中汲取众多有效信息，得知这些人大多来自本校初中部或各地分校。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对彼此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或者说，排外。
自己并非他们之中的一员，没有相熟的朋友，同时，自己也没有能与别人打成一片的特质。
樊柊叶期待着谁能发现她，带着她融入新班级，但是迟迟没有这样一个人。
旁边围坐在一起的大大小小团体从入学资格考试聊到娱乐八卦，话题渐远，哄笑声有些收不住。
樊柊叶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坐在自己身后的颜政曜也没有说话，没有参与到集体讨论中。
樊柊叶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开口，内心纠结了十分钟，被耳畔的招呼声拉回现实。
“你好呀——”
身体转过去一半，樊柊叶看见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孩子。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举手投足间都是天真单纯。
他说：“我叫陈楠，你呢？”
——“樊柊叶。”
她的名字不好组词，“柊叶”也不是什么人尽皆知的名贵花朵，于是女生翻开笔记本写给他看。
“好好听的名字哦，很有古典气息，字也写得好看。”对方一边点头称赞一边退后几厘米，向颜政曜搭话：“你呢？”
“颜政曜。”
少年没看陈楠，也没有停下手中翻页的动作，气氛冷了又冷。
陈楠倒是不太在意的样子，自来熟，并且试图把两个人拉进围绕他形成的大圈里。
樊柊叶默默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而颜政曜一脸“别烦”的冷漠，薄唇的弧度始终向下。
很快，王静老师拍拍讲桌进入下一个流程：“同学们，互相认识得差不多了吧？接下来我们选一下班委。有没有人要推荐或者自荐的同学？”
樊柊叶环顾四周，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种时刻她也经历过很多次，知道这种时机往往是最好的。
在所有人沉默的时刻主动站出来救场，不仅可以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还能顺理成章地得到班长一职。
樊柊叶深呼吸了一口气，内心忐忑。
她紧张，但又想尝试一下挑战自己。
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的小人儿，最终把唱衰说“你不行”的那一方压下去。
女生正准备举起手，教室里的持续寂静被门口火星撞地球一般的巨大声响打破。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转过去——
人鱼公主般橙色泛红的及腰长发，因为没有打理显得毛毛躁躁。
短袖T恤配短裙，听起来是挺清爽的，但实际上是个假两件设计的短上衣，里面那件是挂脖设计，女生在后颈打了一个蝴蝶结。
显锁骨也露脐，外面的那件勉强能罩住。
裙子过短，膝盖上方几厘米处有明显的分界线：底下晒成蜜糖色，上面一截是白的。
樊柊叶想，如果是李忠梅见到，一定会痛批这女生衣着暴露不正经，穿得不像个好学生。
摔倒的女生自顾自地爬起来，在众人的注目礼中镇定自若地理理裙摆。
环视一周，因为没有空座位，她又走到教室后排缓缓站定。
“欧阳羽纯？”王静老师问。
女生点点头。
陈楠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你坐吧。”
“不用不用，是我来迟了。”
两个人谦让了好一会儿，最终以欧阳羽纯被陈楠按在座位上结束。
和其他人一起看完了这个毫无意义的短剧，樊柊叶默默垂下头。
估计这人要挨骂了吧，染发、衣着不得体、迟到一小时……无论哪个原因都够她被拎出去罚站一下午，还不如干脆请假别来呢。
出乎樊柊叶意料，王静老师只是温温柔柔地嘱咐欧阳羽纯注意安全，以后进门的时候小心，然后清清嗓子掰回正题：“再问一遍，没有人愿意当班长吗？那我就直接点人了哦。”
“我来吧。”那位新来乍到的殷勤应答先于樊柊叶犹豫着举手的动作。
王静老师连“还有其它人吗”都没问，高兴地点点头：“那好，就你吧。”
樊柊叶咬住嘴唇。
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把勇气一扫而空。
没有人注意到她燃起又掐灭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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