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钟撞破暮色时，黄花观殿后的膳堂早早便亮起了豆油灯。
傍晚夜风有些凉，风从木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引得豆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晃，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弟子们的面容上流转。
众人捧着瓷碗，就着咸菜吞咽糙米饭。
只有大圣这一桌是何不渔亲自加的餐，山笋汤，炒松蘑，八宝豆腐，还有竹荪炖莲子。
整桌香气四溢。
何不渔正给几人盛汤，碗中热气腾起，在暖黄的灯光里化作袅袅白雾，他本在专心注意手上，一不留神却听桌上的大圣道：“明日一早就上路。”
何不渔捏着汤勺的手顿时停住，滚烫的汤汁顺着勺柄蜿蜒而下，烫得他指节一下蜷缩。
只一瞬间，大圣便从他手里稳稳接住了险些打翻的木碗。
猪八戒被汤汁也溅了几滴在手臂上，不由道：“小八兄弟，你想什么呢？”
“这么不小心！”
溅起的汤汁同样洒在了大圣护腕甲上，何不渔回过神来，顾不上自己被烫红的手指，忙取了他姐的手帕过来，想替大圣擦干净。
大圣却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动作，道：“不用。”
何不渔只得悻悻收回手，有些歉然道：“对不住，我刚刚没注意。”
这几天他盯得很紧，料想蜈蚣精应该是没有机会下毒的，唐僧几人也的确是该继续启程了。
等他们平安离开黄花观，想必这个梦境的任务应该也就差不多了。
只要大圣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不要大开杀戒就好。
但何不渔心里惯不是滋味，从大圣说了要启程以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舍不得他们要走了，还是舍不得这个梦境结束。
又或者他下意识不想大圣忘记这个梦境里发生过的事？
明明他们似乎已经相熟，却又要推翻重新来过。
这让他心中挺难受的。
整顿饭吃得没有了平常那么欢乐，因为太过丰盛，猪八戒吃得头都没抬一次，平时属他最能挑起话头，今天他不说话就显得安静许多。
只剩唐僧和白蛛时不时探讨一两句佛理，但话也不多。
紫蛛似乎和小道士闹了矛盾，两个人都没来膳堂。
何不渔还是跟大圣坐在一侧，这几日都是如此，好像大家也都默认了这样的位置。
这样一来，他每一次低头喝汤，大圣都能看见灯影在他眼睫投下细碎的光晕，与斋堂里氤氲的饭菜蒸汽交织在一起，更显得他有一种宁静的气质。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何不渔的确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他的情绪完全藏不住。
高兴时耳朵会激动得泛红，不高兴也会面色苍白如一张白纸。
现在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全部落在了火眼金睛眼底。
吃完饭他没再去练剑，选择直接回丹房里躺着。
但刚走到门口，十分意外的又看到了倚着朱漆廊柱而立的大圣。
依旧是凝着冰刃般冷意的身影，唯有他抱在怀里的那根几次三番对何不渔手下留情的金箍棒，在清冷月光下，透露出几分与他气质相悖的温柔来。
见到他回来，大圣喉结上下滚动几番，才开口道：“不去练剑？”
这么句话，仿佛他也去后山找过何不渔，找不到才来丹房门口候着。
何不渔瞬间又紧张起来，停顿片刻，才道：“今晚不想练了。”
“为什么？”大圣反问。
心情不好，懒，烦，不想动，觉得冷，手指痛，想睡觉。
一个人不想练剑还能有什么理由？
“……”何不渔怎么也没想到大圣连这种事情都要问他原因。
最终，何不渔选了一个他觉得稍微能让自己体面一点的理由——
“手指痛。”
真不怪他，他那从来没动过凡心的脑子，又怎么能察觉出来，那么多理由里，只有这一个理由最像在撒娇。
如果他能察觉到，恐怕死也不会用这个理由。
想到刚刚盛汤时何不渔被烫的那一下，大圣皱了皱眉，似乎第一次遇到有人连被烫那么一下都能拿出来当做偷懒的借口。
大圣朝他伸手，道：“手给我。”
何不渔顿时愣住：“……”
不是吧，大圣爷难道还会用法术给人疗伤？
他不是战神吗？什么时候有了治愈系功能了？？？
不等何不渔反应过来，大圣突然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直接扔到了何不渔怀里。
他道：“把这个擦了。”
何不渔慌忙接住：“……这是什么？”
大圣：“太上老君那顺的。”
这下就连何不渔本人都恍惚了。
暴殄天物啊……！
拿兜率宫出品的上好药膏就擦他这么个烫伤的小伤口？
这不是睡一觉明天早上自己就能好了的吗？！
等等……大圣这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药膏？
难道刚刚吃完饭以后，他不仅去了后山一趟找自己，顺便还上了一趟天庭，再从兜率宫那一堆数不胜数的丹药珍宝里准确的抢劫了一瓶可以恢复伤口的药膏回来？？
大圣爷……
你果真是掌管速度的神！！
何不渔表情瞬间从感动转变成古怪又变成感叹最后慢慢定格在崇拜。
大圣见他接了药，转身欲走，何不渔不禁开口：“大圣爷。”
夜色中，只见那傲慢的身影顿时一停。
何不渔脑子里想说的话过了好几遍，他本不想再这么直来直去的问些暧昧的话出来。
可是这个梦境都快结束了，他怎忍得住？
他手指在袖中反复抓握了好几下，才壮着胆子问：“……你对别人也这样么？”
何不渔单纯归单纯，但也不是完全没长心。
大圣爷没有立刻回答，何不渔便又问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大圣眯了眯眼，“这算好？”
何不渔：“？”
“这还不算好？？？”
大圣忍不住嗤笑一声，沙哑的嗓音混着夜风拂来，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落在何不渔心尖。
“出息。”
何不渔立刻便回：“我是没什么出息，因为没什么人对我好过。”
“你这样的，就已经算……”
“算是破天荒了。”
“不过……”何不渔思索片刻，又补充道：“我娘和我姐姐她们对我也很好，所以她们同你一样，也是很好的人。”
“大圣你可否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杀她们？”
大圣转回身定定看着他，月光流淌在何不渔束发的乌木簪上，折射出温润的幽光。
可能何不渔不会相信，在大圣眼里他的确算得上是很好看的，但却不止是流于皮囊那么表面的欣赏。
他不由道：“你为何这么怕我杀生？”
“……”
何不渔当然不可能直接告诉他，因为这是佛祖给他的任务啊……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
“外界都说，九九八十一难一过，你们师徒几人就会全部封佛成圣。”
“何必因为杀生而坏自己修行呢？”
大圣垂眼看着他，黑眸被夜色泡得更深更沉。
等何不渔说完，他才慢慢道：“我封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
好半天，何不渔才自言自语般僵硬的点了点头，道：“的确和我没啥关系……”
似乎察觉到对方那转瞬即逝的一抹失落，大圣猛地一顿。
他压着声，突然提及：“你可知我花果山有多少猴子猴孙？”
何不渔怔住：“……？”
他在面对大圣时，每每感觉自己情绪即将到达一个临界了，对方却都能轻描淡写的化解他几近破碎的情绪。
比如他刚刚还难过得不行，大圣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又让他难过冲淡了些。
大圣自顾自道：“四万七千三百五十四只。”
虽然不是很理解大圣这跳跃的话头，何不渔还是感叹：“这你都能记得？”
大圣身子往后倾了倾，“因为我记性很好。”
“那你很棒了。”何不渔夸道。
大圣：“……”
“所以。”
然而大圣眼底骤然一沉，看向何不渔的火眼金睛仿佛已经洞穿一切。
他终于斩钉截铁道：“我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听罢，何不渔喉结剧烈滚动两下，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方才还能说话的舌头此刻像被冻在冰窟里，连一个完整音节都吐不出。
不会吧……
大圣难道发现什么了？他是想起什么了吗？
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何不渔才勉强扯出个笑容来，“这个，这个这个……可能是我长得太大众了？？”
“之前我下山去同一家铺子买过十次东西，掌柜的却每次都问我‘第一次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圣爷，你可能是认错了人？”何不渔语气快碎了。
“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好在大圣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默默看着何不渔，然后道：“我说过，不要骗我。”
何不渔不禁心想，这一切何止是骗，从头到尾他对他就没一个字是真的啊！
但这不怪他，他进入这个梦里本就是来帮大圣修心的。
他的真实身份并不重要，他心底里真实的想法也不重要，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几个梦境，只要他俩能勘破这梦境迷障。
一切就都圆满了。
到时候出了梦，对方就能从鼎鼎大名的齐天大圣变成更大名鼎鼎的斗战胜佛。
至于他，还是回他的紫竹林，如果运气好，他也能去天庭盖座自己的天宫。
到时候殊途殊归，互不相干。
倘若运气好，还能见上几面。
倘若有意避开，可能再难见一眼。
何不渔：我差点嘎巴一声死这了……
大圣：掉马而已。
何不渔：而已？？？
大圣：没事，反正我有火眼金睛。
何不渔：喂？灵山大雷音寺检举中心吗？有人开挂你们不管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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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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