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楼一片狼藉中,贺穗长裙上燃着一朵朵已经熄灭的焦黑图案,长腿之上搂着一个不停哭泣的女孩,女孩右臂烧伤严重,滚着一个个硕大的水泡。
“好了好了,丫丫,不哭了,姐姐一会带你去涂药好不好?”她无奈地抹去小女孩的眼泪,眼泪落在她手上斑驳的伤口里,疼得她咬了咬唇。
丫丫抱着贺穗不松手,刚才那场大火吓到了她,“姐姐,我害怕。”
“不怕,姐姐会保护你们的。”贺穗叫来旁人,扶着小女孩去上药了。他们刚一走,贺穗就失去浑身的力气砸到了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地板大口喘息,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极其狼狈,谁都看不出来,这是几个小时前那个夺走所有人目光的娇美新娘。
啪嗒啪嗒——
贺穗倾斜的视线中出现一双未染一丝灰尘的皮鞋,顺着看去,看到了苏邹冷漠的面孔。她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什么,翻了个面,面朝天空。
“值得吗,贺穗,你一定要这样吗?”苏邹冷声说完蹲了下来,脸贴的她极近,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越看越觉得陌生,越看越觉得不敢相信。
贺穗大大方方由着他看,没有羞怯,没有恼火,没有春心萌动,仿佛他只是路边的街灯。
苏邹心脏被人攥了一把,躲开了视线,甚至有些无措地坐到了旁边的石阶上。贺穗那双眼睛漂亮到极点,明亮、娇媚、热情,从前这双眼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只觉得烦,很多人明里暗里说主舵的女儿看上了他,是苏邹的荣幸,苏邹只有得意的份。
但苏邹不喜欢,他憎恨这双眼睛的拥有者,凭什么她能没心没肺,凭什么她什么都不做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偏爱,哪怕只是趴在大门口看着小队的人从仓外回来,都会有人为她牵回来一束花,再道上一句辛苦了。
贺穗这个大小姐一点都不知道人间疾苦——这是苏邹那时的想法。
所以他明知道外界对贺穗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还故意说外头的事情,一步步引诱贺穗出去看看,想要亲手掐死这朵不谙世事的娇花,让大雨将她浑身浇透,摔到泥土里,花瓣上占满污水沉甸甸得让人再也爬不起来。
苏邹的本意就是恶毒的,他希望这个享受着不该享受待遇的女孩,能够死在外面,算是对所有受苦受难受冻受饿死去的人们一份慰藉。
但贺穗真的跟着他出来后,苏邹又后悔了。
贺穗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娇气和脆弱,反而离开父亲的保护伞后展现出难以想象的韧劲,从一开始连生活做饭都不会,到半小时能烧出三四道小菜来,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她就握着一把刀,慢慢从小心翼翼地切菜,逐渐演变为尝试着挥舞。
苏邹无数次分心看向她的背影,觉得事情一点点向着不可预估的地方走去了。
不过每次刚有这种心慌时,贺穗就会带着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来找他,眼睛里全是爱慕的样子,让苏邹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种安心又随着水流般的日子变成了心疼,他心疼贺穗在这里受的苦,无意识的想要为贺穗做些什么。在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苏邹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疯了吗?
贺穗这样的千金用的着他心疼?贺穗会对他感兴趣不过是因为自己讨厌她,而贺穗见过的人里大都是喜欢她的,因此才会对他产生兴趣,如果有一天他变成喜欢贺穗的那些人的样子,贺穗肯定会收回这份兴趣。
苏邹就带着这样的想法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他在心里想,总有机会的,日子还长,他能想明白贺穗在他这里到底算什么。
但是江淮予来了,一切都变了。
贺穗像是有了新的目标,眼睛里不止装下他,还装了些别的,这让苏邹很恼火。这种恼火如同烟头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被人随手扔到垃圾桶里,本以为看不见了就灭了,但风一吹,在无人角落蹿起滔天大火!
贺穗跟着江淮予东奔西走的时候,苏邹带着她的秘密去了中原保护仓。他想如果贺穗失去了高贵的身份,是不是就不会总有那么多人围着她,总有那么多人吸引她的注意力。
中原保护仓主舵的手掌落在他肩头带着欣喜的力度轻轻一拍时,苏邹就知道。
回不了头了。
苏邹陪她坐了一会,听到她喘息声逐渐平缓,突然低声问:“你恨我吗?”
贺穗没看他,语气很淡然,“恨啊,你做的事难道还想我大度的说一句没关系吗?你伤害我没关系,我只有一个人,再难过不过在被窝里哭一夜,但是你看看这里,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
他的身体重重一颤,真就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四周,曾经山青水绿的孔雀楼,现在已经形如废墟,房子被烧的不成样东倒西歪,漫天灰烬,落在干净的街道上,落在清澈的河水里无数人流离失所,痛失家人。
他不想承认这些是他一手造成的,明明他的目的只是帮助中原保护仓夺得孔雀楼而是,并不是毁掉它,他只能竭力为自己辩解,“火不是我放的。江淮予既然劫走你就肯定告诉你了,中原出事了,他们让我必须立刻回去。”
贺穗起身,定定地看向他,“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苏邹的嘴唇抖了抖。
因为他舍不得,因为他知道,今天如果就这样走了,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见到贺穗了。
“穗穗,跟我回去好吗,我会对你好的,不会让你过的比之前差一丝一毫,我们——”
“苏邹。”贺穗平静地说:“我们没可能了,一点都没了。”
这一刻苏邹才开始真正慌了,他抓着贺穗单薄的肩膀,似乎想要嵌入自己的掌心中,让她无法从自己眼下逃走,眼眶发红,“这样不好吗!你嫁给我,中原不会再难为首都和孔雀楼,所有人都不会受到伤害!而且,而且你不是——”
喜欢我吗?
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有一个女孩面色匆匆的跑过来,先是犹豫地看了苏邹一眼,接着俯身在贺穗耳边说了什么。
贺穗一惊,弹射站起,连一个眼神都顾不上给苏邹就和女孩跑着去了什么地方,苏邹想叫住她问问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在抬头的瞬间他便明白了。
江淮予在孔雀楼上方布下的防护罩,破了一个角。邪恶腥臭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残破的洞口钻进来。
大批大批变异种疯了般挤入,高处能清楚地看到它们在街上撕咬来不及躲避的人类,血液从喉管喷溅,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染红了孔雀楼曾经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苏邹的手开始猛烈的颤抖起来。
那个方向,是贺穗刚才去的方向!
他惊醒,“不行,不行,贺穗!回来!不能去!!”
贺穗已经跑到了主街,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只巨型蚁类变异种,一身黑到让人恶心的躯壳张着长长带刺的触角,从大奶奶的口中伸了出来,年迈的老人早就没了气息,软塌塌地倒下,怀中那个紧紧抱着的婴儿也跟着摔到了地上,爆发出嘹亮的哭声。
“奶奶!!”脑中神经骤然爆开,恨意如一块巨石扔入水底捡起的千层巨浪一**的冲刷着她,激红了双眼,贺穗想都没想,拔出长剑。
“一群畜生,滚出我们的地盘!这里是我们的家!谁允许你们随意进来践踏!”
随着这种在绝望中迸发的嘶吼,街上的人目光皆由恐惧转为愤怒,越来越多的人握住剑柄,站在了贺穗身后。
同时,仅仅相隔数十米,一只只变异种都抬起了进食的脑袋,摇头摆尾地凑在一起,盯着面前这群不自量力的人类。
两个身手很好的女孩一左一右站在了贺穗身边,朝她使了个眼神。
贺穗攥刀的手不住地又紧了紧,面对苏邹她能大言不惭,因为她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面对这些日夜和她相处胜似姐妹在孔雀楼的家人们,她无法不感到愧疚。
“对不起,我...”
“贺穗。”她们两个搭上她的肩膀,“别让我们把你看扁了,等夏翎回来,咱们还要一起去山上打鸟。”
感动的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转但没有落下,贺穗用力点头,“嗯!”
两声交战的意味愈演愈浓,孔雀楼的居民们眼漏凶光看向变异种的眼神恨不得要从它们身上挖下一块肉。
贺穗扬声对身后没有战斗经验的居民说:“有外套的把外套脱下来,把刀缠在衣服里面,防止跑动的时候武器掉了,尽量不要让它们沾到你的身体,在场的治理者不多,不用非要杀掉它们,集中攻击眼睛,鼻子这类脆弱的地方,尽可能拖延时间,实在打不过就跑!命要紧!”
后面齐齐地一声“好!”
几乎同时,对面的变异种一同冲了上来,人类咬死牙关不放松齐刷刷地顶了上去,在在场还不到五个治理者的情况下,硬生生用浩大的气势将它们震慑住了几秒。
贺穗冲在最前面,和夏翎一样,武器是一把长长的弯刀,曾经怎么都学不会用弯刀的人,现在已经用的得心应手,靠着在战斗中积累出来的身法如同一阵风穿梭在彷佛巨人般的变异种群里,毫不犹豫地刺向它们!
漂亮庄重的婚纱从最开始需要有人提着才不会绊倒的模样演变为布满灰尘血迹的齐膝半裙,脚下一双轻便的鞋子一次次踏在变异种的脸上,尽管妆容早就花了,但这一刻她迎着阳光跃起的样子,永远留在了赶来的苏绉心中。
他不可遏制地对着那个人叫出她的名字,“贺穗。”
“雅青!”
贺穗目眦尽裂地看着一只变异种叼起了刚才站在她身侧的其中一个女孩,这只变异种是鼠类,有囤食的习惯,在抵达一个安全的地方前是不会咬死猎物的。
果然,那只鼠类变异种听到了贺穗的喊叫停了下来,红豆大的眼睛盯着贺穗,涎水顺着尖尖的胡子淌下,贪婪地寻找机会想要把眼前这个人类一起带走。
贺穗毫不犹豫地要冲上去,一只大手破空而来,一把抓住了她。
她顿时一个激灵,回头去看。
“别去,我求你了,穗穗。”苏邹双眼通红,第一次露出了卑微的姿态,双手包住贺穗的手,不顾指缝里的黏腻血液,只是想要拼命拦住她。
他心中有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这只变异种,贺穗绝对不能去追!
“放开我苏邹!雅青有危险!”
“我不放!”苏邹怒吼道。
“凭你们是杀不完这些变异种的,只要你答应我和我结婚,我立刻就能调用中原保护仓的军队,很快会有很多治理者来保护这个地方,能把这些变异种一个不留的赶出去,你父亲,你父亲也会没事的!”
贺穗看他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如果我不和你结婚,没办法为你带来利益,这些人你就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全都死掉是吗?”
“不是!”苏邹立刻甩出通讯器,上面最后一通拨出的联络显示就在十分钟前,“我已经递交申请援军了,但中原保护仓迟迟没有回应!你还不明白吗,你我都是棋子罢了,我没有想要高高在上的玩弄你!贺穗,你听我一次行吗,你只要点点头!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知道你怨我,但是那是我能选择的唯一一种不会让任何人死掉的办法了,难道不好吗?只要你同意,中原、首都、孔雀楼都不会有事,而且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会对你好的,给我个机会好吗?来,拉着我的手,我带你安全离开。”
苏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经有些哽咽了,他看着贺穗无论如何都温暖不起来的眼神,发自内心的觉得恐惧。
她太坚决了。
“有一句话你说对了。”
苏邹狼狈地看向她,贺穗迎着风,双手磨破染血,墨发在空中飘舞,身上带着浓郁的杀气,语气却淡得如涓流,“我是喜欢你,即使现在我也可以大方的承认,我喜欢你。我感谢这份喜欢让我成长,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让我知道能保护别人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这并不代表我需要为爱情让步。
你被权利裹挟,成为了他们的奴隶,可我没有。你能看着他们去死,我不行,贺家三代都是军人,我爷爷奶奶是军人,我父亲叔叔是军人,就连我母亲,也是为了保护子民才死在变异种脚下,我作为贺家的后代,没有理由退缩。今天你需要靠别人,而我能靠自己。这句话还是你告诉我的,苏邹。从你利用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机会了。”
苏邹怅然若失。
雅青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贺穗不敢多犹豫一秒,踏着变异种的身体翻到了最上面,双手紧握弯刀,用力一刺——
变异种发出尖锐爆鸣,甩动着巨大的身体朝外跑去,贺穗趴在它的头上抓着它的耳朵勉强待住,“雅青!坚持住,别睡!一会我让你跳你就跳!”
只要让它张开嘴,雅青就有逃脱的机会。可惜计划的太迟了,雅青现在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尖利的牙齿刺入腰腹,贯穿了内脏,用不了五分钟,光是流血都要流干了。
贺穗望着这张惨白的脸,心中有了决定。
“贺穗!不要!”苏邹第一个察觉出她的意图,当下就朝着他们狂冲而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贺穗没给任何人可乘之机,直接刺穿了变异种的眼睛,一阵天摇地动后,它果然松开了嘴,陷入暴怒当中,贺穗趁这个时机抓住雅青的肩头,她在上,雅青在下不好发力,贺穗便将身体探入变异种口中,稍一使力,将雅青换了出去。雅青落地那一秒,这只变异种心怀恶怨眼中凶光一闪,牙齿对着贺穗柔软的身体没命地咬去——
“不——!”残破的声音从苏邹喉咙里挤出,同时举起枪对准变异种的另一只眼睛。
变异种躲过一击,更加用力的撕咬口中的人类,一点一点研磨,无论外界怎么对它攻击,它都不松口,直到这个人类再也没有动静,它才将她吐了出来,转身逃走了。
苏邹看着那具身体像破布一样被甩到地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他摔了三次,每次爬起来眼前都是一阵眩晕,最后他就站在贺穗身前,看到了那张平静的脸,苏邹轰然下跪,紧紧攥着了她还温热的手,泪如泉涌。
“穗穗,我错了穗穗,你起来啊,我不回中原了,你醒来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你睁眼看看我啊。”
贺穗仿佛陷入沉睡,灵动爱笑的杏眼紧紧闭合,嘴唇呈现乌黑。
苏邹反复搓着她慢慢流逝温度的手,直到这时他才肯定,手掌心里握着的那双手就是他想要的,但已经太晚了,贺穗不再愿意给他机会了。她离开了,带走了他的一整颗心,在这一瞬间,就掏空了他的后半生。
就在苏邹抱着贺穗的尸体伤心欲绝的时候,一辆车匆匆停下,从上面下来三人。
最面前是一身戮气的贺穗,江淮予满脸焦急,身后的萧安措胸前还带着血,几人一下车便急匆匆地喊贺穗的名字。
不少人都看向了苏邹,眼神里都是惋惜。
这样的惋惜,夏翎最是熟悉,她妹妹被人从河里捞出来的时候,周围一圈人,看到她来了都是这样的眼神。
夏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如遭雷击。
江淮予一个健步冲上去推开苏绉,苏邹身体一歪,露出了面如白纸的贺穗。
一阵剧痛顿时撕裂了他的身体。
他再要看第二眼的时候,萧安措用手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不看了小予,不要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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