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用左肘顶开工坊木门,布包斜挎在肩头。三匹布料在包里叠得方正,靛蓝与朱红的纹路从边缘渗出。她抬脚跨过门槛,布鞋底沾上晨露,在青石板上留下湿痕。巷子窄,两侧土墙的霉味混着隔壁炊烟飘过来。三个汉子堵在拐角,袖口磨出毛边。领头那个伸出黝黑手臂,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污渍。
“新来的?”刀疤脸汉子喉结滚动,“交摊位费。”
苏绣停下脚步,布包换到左肩。她目光掠过对方衣襟上那块晕染不均的靛色。“行会打手穿二等染料,”她声音平直,“你们连内围摊位都守不住。”
汉子脸色骤沉,五指攥成拳骨节发白。他猛扑过来带起一阵腥风,苏绣侧身避开撞击。布包稳稳换到左肩,布料摩擦发出细碎声响。“市场律例第七条,”她提高声量,“新技术展示豁免杂税。”巷口传来推车轱辘声,几个早市贩子探头张望。汉子啐了口唾沫,瞪着她退后两步,挥手带人钻进阴影。
城南市场喧闹如沸水。苏绣绕过中心区那些挂着行会旗幡的铺面,在西南角找见一块空石板。她铺开粗麻布,将三匹料子依次排开。阳光照在织物表面,隐约浮起一层珠光。对面茶棚有两个戴斗笠的茶客,茶碗搁在桌上没动。
穿暗褐色官服的税吏来得很快。他用脚尖踢了踢布料边缘,靴底沾着菜叶。“特许费缴了?”
“散户创新展示权,”苏绣指尖点向市场入口处的告示木牌,“无需特许。”
税吏冷笑,伸手要抓布料。苏绣抢先抽回一匹,腕转间抖开幅面。围观人群里挤出个驼背老翁,衣襟上沾着染料渍。“行会去年吞了我家传的茜草配方!”他嘶哑的喊声引得更多人驻足。几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往前挤了挤,竹篮边缘擦过石板上未干的茶渍。
苏绣取出一只陶碗,清水泼上布料。水珠滚落处浮现出缠枝莲纹,色泽反而更鲜亮。她右手探入颜料罐,三指捻起青黛与石绿。指尖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她动作微滞,改用左手持盘。新调出的雨过天青色在阳光下流淌,人群响起抽气声。茶棚里有个斗笠人碰翻了茶盏,瓷器碎裂声清脆。
税吏阴沉着脸退到摊后,朝某个方向使了个眼色。两个灰衣人隐入对面茶棚的阴影里。苏绣注意到税吏腰间令牌的系绳颜色与昨日不同,是种新染的靛青。
日头升高时,一片玄色衣袂扫过摊位前的地面。锦衣卫张远按着腰刀站定,金属护腕反射出冷光。他目光在布料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苏绣的右手。“织法异常,”他声音不高,却压过市集嘈杂,“可有违禁?”
苏绣展开那匹靛蓝布料,指向边缘处细微凸起。“官印暗纹在此。”她提起水囊倾倒,水流过处显出一枚完整的朱雀司印,暗红纹路纤毫毕现。水珠顺着布料边缘滴落,在石板上晕开深色水渍。
张远俯身细看,指节在官印上停留三息。他抬头时眼尾微不可察地抽动。围观人群爆出喝彩,税吏欲上前却被张远横臂拦住。玄色披风扫过地面,带起些许尘土。
“违禁之说从何而起?”苏绣另取白坯布,左手蘸取朱砂与牡蛎粉。颜料在布面晕开时幻化成罕见的珊瑚赤,她抬眼直视张远,“创新何时成了罪证?”
张远收刀入鞘,刀鞘与腰带扣环碰撞发出轻响。他转身离去前,税吏颈侧绷出青筋。玄色披风旋出半弧,扫过税吏腰间悬挂的令牌。
散市时苏绣的布包空了一半。几个布商留下定金契书,老翁塞给她一包熏艾。返程途中她三次回头,总见远处檐下闪过灰影。工坊木门阖拢时,她借着窗棂透进的天光摊开右手。掌心溃烂未扩,但皮下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她将今日收的铜钱倒进陶罐,罐底已有张远查验官印时落下的半片腰牌衬纸。纸缘染着靛蓝指印,与税吏衣襟的劣质染料同源。
暮色染窗时,苏绣捻熄油灯。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又轻又缓,像在等待下一局开盘的骰子。窗外传来两声猫头鹰啼叫,远处屋檐上有片瓦松坠落。
晨雾还未散尽,苏绣已经将工坊内外检查过三遍。她蹲下身,指尖掠过门槛内侧的划痕——那是前夜林小染用草药汁画下的防虫线,如今颜色淡去大半。起身时她顺手扶正墙角的陶缸,缸里泡着的蓼蓝叶子打着旋沉底。布匹需要重新整理。她打开樟木箱,取出最底下那匹月白绸料。双手展开绸布时,右手掌根传来细微刺痛。她改用左臂托住布轴,右手指尖轻轻拂过织物表面。前日试验留下的栀子黄印记已经彻底渗入经纬,再泼水也不会晕染。
巷口的争执声隔着墙飘进来。苏绣系紧布包结扣,从门缝里看见三个行会杂役正揪着个卖竹编的老妇索钱。她推门走出去,杂役们闻声回头。领头那个脸上有道疤,目光在她布包上停留片刻,咧嘴露出黄牙。
“苏姑娘这是要出门?”刀疤脸往前逼近两步,鞋底碾碎地上落着的柳絮。
苏绣将布包换到左侧,右手虚按在腰间荷包上。“市场辰时开市。”她侧身从杂役与土墙的缝隙间穿过,布包边缘擦过对方肘部。刀疤脸突然伸手抓向她肩头,她矮身避让,发髻擦着对方指尖掠过。
“新技术豁免权,”苏绣站定在五步外,声音清晰得能让巷子里所有住户听见,“行会是要当众违律?”
刀疤脸啐了一口,眼神阴鸷地扫过两侧陆续推开的窗户。他朝同伴甩头,三人退进巷子深处。卖竹编的老妇颤巍巍走过来,往苏绣手里塞了把艾草。艾草叶片的辛辣气味混着巷子里的霉味,钻进鼻腔。
城南市场今日格外拥挤。苏绣绕开主道,沿着卖陶器的摊贩之间窄径穿行。有个矮胖商人突然伸脚欲绊她,她跃步踏在对方靴尖前半寸空地,商人吃痛缩腿撞翻自家陶瓮,碎裂声引来一片哄笑。陶片溅到苏绣布鞋上,她抬脚踢开碎片,继续前行。
西南角石板上落着未干的茶渍。苏绣铺开粗麻布时,注意到对面茶棚新增了两个戴斗笠的茶客。她将三匹布料按靛蓝、朱红、秋香色的顺序排列,最后那匹秋香料子边缘绣着细密的缠枝纹——那是昨夜对着烛光新补的针脚。阳光照在绣线上,反射出细微金光。
税吏来得比预期更快。这次他带着两名衙役,铁尺敲在石板上哐当作响。“无证经营,”他抽出卷轴展开,纸页边缘卷曲,“按律没收货品。”
苏绣尚未开口,人群里挤出个穿葛布短褐的汉子。“我娘去年被行会逼得吞了金!”他吼声沙哑,脖颈涨得通红。围观者窃窃私语渐响,几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往前挤了挤。有人挎篮里的韭菜叶掉在石板上,散发刺鼻气味。
清水泼上朱红布料时,浮现的却不是预想的暗纹,而是层层叠叠的并蒂莲。苏绣瞳孔微缩——这匹料子本该显朱雀司印。她右手迅速探向靛蓝布料,指尖刚触到织物就传来灼痛。她改用手背拂过布面,清水洒落处终于显出完整的官印。水珠顺着布料纹理流淌,带走些许浮尘。
“防褪色技术遇水显形,”她声音提高半度,“诸位可曾见过这等违禁物?”
人群骚动起来。有个穿绸衫的布商伸手想摸料子,苏绣抢先抖开秋香色那匹。她左手抓向颜料罐,指尖蘸取青金石的粉末。刺痛感顺着手腕蔓延,她咬牙将粉末混入松节油。新调出的孔雀蓝在布面上流淌时,茶棚里有个斗笠人碰翻了茶盏。瓷器碎裂声混着茶香飘过来。
张远出现得毫无征兆。玄色披风扫过满地狼藉的菜叶,他腰间绣春刀未出鞘,但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经查城南市场出现异常织法,”他目光落在苏绣右手的颜料渍上,“可是用了海外配方?”
苏绣展开月白绸料。这次她改用竹舀泼水,水流过处浮现出完整的户部核准纹。暗纹交错处藏着极细的银线,在阳光下泛出冷光。“大人可要验看核准文书?”她从荷包取出盖着朱印的纸笺。纸笺边缘有些磨损,朱印颜色却依旧鲜艳。
张远接过纸笺对着光照,指腹在印章边缘摩挲。他转头看向税吏,“这就是你说的海外秘术?”税吏额头渗出油汗,嘴唇翕动着没出声。衙役手里的铁尺微微晃动,金属反射阳光刺眼。
围观人群突然爆出喝彩。有个孩童将刚买的饴糖扔向税吏,糖块黏在官服前襟。张远递还纸笺时,小指在苏绣掌心轻触即离。他转身时披风扬起,扫过税吏腰间悬挂的令牌。令牌撞击发出闷响。
散市时苏绣的布包彻底空了。七个布商留下订金,老妇人塞来一包三七粉。她沿着墙根往回走,三次拐弯都瞥见身后那片灰色衣角。工坊门闩落下时,她借着暮色检查右手——掌心溃烂处覆着层薄薄的白翳。溃烂边缘的皮肤微微发硬,触碰时有麻木感。
陶罐里的铜钱堆出尖顶。苏绣拨开钱串,捡起罐底那片衬纸。纸上除了靛蓝指印,又多出道朱砂划痕,像半枚残缺的飞鱼图样。她将衬纸对着油灯细看,朱砂痕迹在光下泛着微光。
夜色渐浓时,她吹熄烛火。窗外传来两声猫头鹰啼叫,远处屋檐上有片瓦松坠落。工坊内弥漫着染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她在黑暗中静立片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平稳而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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