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穿过城南市场的布幡间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苏绣蹲下身整理最后几块样品布料，指尖抚过靛蓝布面的纹理。林小染提起木桶倾倒浑水，水花溅湿了展台边缘。
刷子滚到脚边，苏绣伸手捡起。指节因连日调色略显浮肿，她展开一块绢布迎光细看，经纬间浮动着极淡金辉。这是昨夜用《染经》古法处理的样品，染料渗入纤维的深度恰到好处。
林小染扯紧布袋系带，声音压得极低：“东面那两个戴斗笠的，从清晨站到现在没挪过地方。”
苏绣指腹擦过绢布边缘，忽然停住动作。她抽出一块素白绢布对着日影微调角度，布面泛起难以察觉的色差。这是今早用新配方处理的试样，本该留作后手。
“苏姑娘！”粗布衣衫的中年织工挤开人群，额角汗珠滚到下颌，“昨日见您演示防褪技法，我家那批被行会判定次品的绸缎有救了！不知能否......”
林小染突然拽住苏绣袖口。市场入口处传来牛皮靴踏地的闷响，三名税吏穿过货摊间隙疾步而来。为首那人腰间铁牌晃动，正是昨日在演示现场刁难未成的税吏头目。
苏绣将绢布塞进前襟，系带在颈后打了个死结。布料贴着皮肤的凉意让她清醒几分。林小染挪步挡在剩余布料堆前，五指扣住展台边缘，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税吏在五步外站定，铁牌撞得叮当乱响。“苏绣！你屡次违制织造，现罚铜钱五十文，所有布料充公！”他扬起手中告示，纸角在风里哗啦作响，墨迹未干的“违制”二字格外刺眼。
苏绣向前迈出半步，布鞋踩进方才泼洒的水洼。“《织造规例》第三条写明，官印标准花纹遇水显形，不在违制之列。”
税吏嗤笑出声，朝身后摆手。两名随从撸起袖管，手臂上暴起青筋。他们伸手抓向展台布料时，苏绣横臂拦住去路，腕骨撞在木架上发出闷响。“大人若不信，可当场再验。”
人群里钻出个半大少年，攥着褪色衣角喊：“苏姐姐的布泡水也不掉色！行会卖的才洗三次就花了！”
税吏扭头瞪眼，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小崽子滚开！”随从推搡围观者，粗布衣衫摩擦出沙沙声响。人群反而聚得更密，窃窃议论声像潮水漫过沙地。
苏绣抬高声量，字字清晰：“诸位乡邻作证，清水验布，真假立判。”
税吏腮帮肌肉抽搐，踢翻脚边空木桶。桶身滚出几步远，清水从桶沿泼溅出来，打湿了苏绣的布鞋。她感觉到脚趾传来的凉意，却站得更稳。
“验！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税吏吼声震得附近货摊的陶碗微微颤动。
苏绣探手入怀取出绢布。指尖触到布料时，她注意到税吏随从悄悄往后挪了半步。布料浸入水桶时带起细碎涟漪，隐在经纬间的缠枝莲纹渐渐浮现，茜红色从水底漫上来，比朝霞初现时更鲜艳。
“神了！”人群爆出惊叹。几个织工挤到最前排，伸长脖子紧盯水桶。有人忍不住伸手想触碰浮动的花纹。
税吏弯腰凑近，指甲抠刮花纹边缘。“这颜色......”他喉结滚动，“定是用了禁料！”
苏绣指尖点向莲花瓣尖：“官印斜角压纹，深浅有度。行会出货的花纹遇水便晕，大人可要取来比对？”
税吏脸色由青转红，突然暴喝：“巧言令色！全部没收！”他揪住随从衣领往前推，布料撕裂声刺耳响起。
“不行！”“苏姑娘冤枉！”数十道嗓音汇成声浪。卖杂货的老妪举起秤杆，染坊学徒攥紧拳头。昨日那个夸赞苏绣的织工挤出人堆，挡在税吏面前：“大人，行会垄断染坊三年，咱们小户早该有条活路！”
苏绣目光扫过税吏腰间铁牌：“今日之事，究竟是按律执法，还是受人所托？”
税吏张着嘴僵在原地。随从缩回伸向布料的手，指尖沾到的染料在阳光下泛着异样光泽。远处墙角阴影里，抱着胳膊的张远微微颔首，转身没入巷口时衣角掠过墙头青苔。
“走！”税吏踹翻水桶，绢布漂在泥水里。三人拨开人群离去时，铁牌缠住了货摊布幡，扯断的线头在空中飘荡。
苏绣吐出口浊气，朝四方拱手：“多谢各位仗义执言。防褪色技法愿与诚心求艺者共研，只求不辱织染本心。”
林小染从袖中取出炭笔小册，飞快记录着围拢过来的人群话语。卖丝线的大婶塞来一包饴糖，布庄伙计递上名帖。苏绣将浸湿的绢布拧干，叠好收进布袋时，发现边缘染上了一抹暗红——是昨日调试配方时割伤的手指又渗血了。
展台很快清空。林小染背起工具袋，苏绣拎着剩余布料。两人穿过市场后门时，夕阳正照在税吏遗落的告示上。纸角墨迹被水渍晕开，模糊了“违制”二字。
拐进小巷深处，苏绣按住怀中布料。经纬间残留的染料气息钻进鼻腔，带着树皮汁液的清苦。林小染忽然停步，侧耳倾听巷口动静。
“明日去城西集市。”苏绣扯平衣襟褶皱，“该让更多人看见真颜色。”
巷风吹起她鬓边碎发，远处传来行会招工锣鼓声。林小染握紧册子，炭笔痕迹透出纸背，墨香混着巷子里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
市场方向忽然响起马蹄声。苏绣拽着林小染闪进柴堆缝隙，布袋撞在砖墙上发出闷响。三匹快马驰过巷口，马上人穿着行会统一的靛蓝短褂，衣摆沾着新鲜泥点。
“比预想更快。”林小染压低嗓音，呼吸喷在柴堆上扬起细尘。
苏绣盯着马蹄扬起的尘土。布袋里那片湿绢布正慢慢阴干，缠枝莲纹在暮色里泛着水光。她想起昨日浸水演示时，围观者眼中闪动的亮光——那比任何染料都珍贵。
两人沿着墙根阴影疾行。路过染坊后墙时，苏绣瞥见晾晒架上飘动的布匹。那些沉闷的靛蓝色块里，忽然跃出一抹茜红。不知是哪家学徒偷偷试了新方子，染出的颜色在夕阳下格外扎眼。
林小染扯她衣袖，指向斜对面茶楼二层。支起的轩窗后，半张脸迅速缩回帘后，窗棂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无妨。”苏绣加快脚步，“今日之后，他们该换个法子。”
拐出巷口前，她最后回望市场方向。税吏遗落的告示已被踩进泥泞，某个小童正捡起它折纸船。暮色渐浓，零星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子。
回到暂住的小院，林小染闩好木门。苏绣取出怀中绢布铺在石桌上，花纹遇空气后颜色更显饱满。她指尖抚过莲纹轮廓，想起《染经》里那句“色随心动”——今日市场里那些灼灼目光，或许才是最好的固色剂。
灶房传来淘米声。苏绣卷起布料时，发现边缘沾了丝殷红。她取水冲洗，血丝在水盆里晕开，很快散成淡粉。
林小染端着陶碗走来，见她盯着水盆发怔。“伤口裂了？”
苏绣摇头，掬水泼在石阶上。水痕渗进青苔，留下深色印记。“我在想，今日那少年喊话时，税吏为何突然慌了。”
“他爹是西街郑记绸庄的伙计。”林小染递过陶碗，“上月因抱怨行会布料褪色，被罚了半月工钱。”
米粥热气模糊了视线。苏绣捧紧陶碗，暖意顺着指掌蔓延。院墙外飘来炊烟气味，混着邻家蒸糕的甜香。这个时辰，市场该收摊了。
她忽然起身走进里屋，从床底拖出旧木箱。箱里整整齐齐码着染坏的各色布头，最底下压着母亲留下的半本《织谱》。翻开泛黄纸页，夹着一片褪色的并蒂莲绣样。
林小染跟进来，举着油灯。“要改配方？”
“加一味明矾。”苏绣指尖划过绣样边缘，“明日演示用。”
油灯噼啪爆出灯花。院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二更天了。苏绣吹灭灯火，月光从窗隙漏进来，照在箱中布头上。那些失败的染痕在暗夜里泛着幽微光泽，像星河坠落的碎片。
次日晨光初露，林小染已在院中磨墨。苏绣将新调制的布料样品摊开晾晒，朝霞映得茜色莲纹宛如活物。巷口传来货郎叫卖声，混着行会收布车的轱辘响。
“今日从西门进。”苏绣卷起布料系紧，“绕开主街。”
林小染点头，将小册塞进怀中。开门时惊起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过染坊高墙。墙头新刷的靛蓝涂料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两人穿过七拐八弯的窄巷。某个转角处，苏绣忽然停步。墙根青苔间躺着半截炭笔——正是昨日林小染用过的那支。
“有人跟着。”林小染攥紧布袋系带。
苏绣踢开炭笔，碎屑滚进积水洼。“让他们跟。”她理平衣襟褶皱，“今日要验的是真颜色。”
巷风卷起昨夜雨水气息。远处城西集市传来开市锣声，像战鼓敲在晨雾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