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绕过街角积水洼时，林小染正好念到第七个想合作的人名。怀里那叠麻纸被抱得太紧，边角已经发皱。
“刘婶特意等在井边说的。”林小染压低声音，“行会明天要查所有用茜草染的铺子。”
巷口三个织妇正在收摊。最年长的那个抬头看见苏绣，急忙用围裙擦手，从竹篮底取出油纸包。腌菜的咸味混着织线染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自家腌的芥菜。”织妇把油纸包塞过来，掌心老茧刮过苏绣指尖，“那些穿官服的到处说你用违禁染料...”
苏绣接过油纸包，重量比预想中沉。“哪个官服说的？”
“就今天查你摊的那个税吏。”织妇左右张望，脖颈绷出紧张的线条，“他下午在茶摊坐了半个时辰，和两个生面孔说话。”
苏绣将油纸包递给林小染，解下腰间水囊。清水滑过喉咙时，她注意到巷尾有个戴斗笠的男子正往这边张望。斗笠边缘破损处露出几缕棕发。
工坊木门吱呀一声关上。林小染立即搬来门栓，木料与石槽摩擦出短促的声响。苏绣已经站在织机前，手指抚过刚织完的半匹绢布。经纬线在暮色中泛着细密光泽。
“把今天所有问过防褪色技术的人名记在左边。”苏绣指向墙上的木牌，“想合作的记右边。”
织梭在她指间翻转，绢布上渐渐浮现出渐变靛蓝。林小染研墨记录，墨块与砚台摩擦出规律的沙沙声。
“总共二十三人问技术，七个想合作。”林小染蘸墨，“但刘婶说行会明天要查所有用茜草染的铺子。”
“茜草合规。”苏绣头也不抬，织梭穿过经线的节奏丝毫未乱，“他们不敢明着禁，就散播谣言。”
窗外忽然传来咳嗽声。林小染踮脚从窗缝望出去，脸色微变。“钱老板那个探子，在对面杂货铺假装买针线。”
苏绣抱起一匹刚染好的布走向后院。晾衣绳旁，邻巷老织妇正在收床单。棉布在晚风里轻轻晃动，扬起细微的绒毛。
“这颜色真鲜亮。”老织妇摸着苏绣怀里的布料感叹，指腹小心避开花纹处，“现在官定染料价钱翻倍，我们这些小户都快做不下去了。”
苏绣将布匹挂上竹竿。夕阳斜照，布料边缘显出细微的褪色痕迹，像水渍般淡淡晕开。
“您用过官定染料？”
老织妇从怀里摸出一卷发黄的布头。布料边缘已经起毛，颜色斑驳不均。“上月买的靛蓝，洗三次就成这样了。”
回到工坊，苏绣将布头摊在案上。林小染举灯靠近，油灯在布面投下跳动的光影。
“颜色褪得不均匀。”苏绣指尖划过布面，触感比正常布料粗糙，“像是掺了杂质。”
她取来《染经》翻到某页，纸页泛黄发脆。又抓了把灶膛里的灰烬，细碎颗粒从指缝漏下。
“试试这个。”苏绣将灰烬混入染料碗，用小刷蘸取，在布头褪色处轻轻涂抹。刷毛与布料摩擦出细碎声响。
林小染瞪大眼睛：“颜色稳住了！”
门外忽然响起急促敲门声。税吏带着两个衙役站在台阶上，官服袖口沾着深紫色污渍。那抹紫色在夕阳下泛着异常光泽，像是掺了金属粉末。
“苏绣，你今日在市场未缴管理费，现在要封铺查验。”
苏绣不动声色地扫过税吏袖口。“今日是技术演示，并非售卖。”她朝院内招手，林小染立即搬出那坛腌菜和记录册。
围观人群渐渐聚拢。卖腌菜的织妇挤到前面，围裙上还沾着菜渍：“官爷，我们都能作证！”
税吏伸手要抓记录册，指甲缝里嵌着同样的深紫色。苏绣突然抬手指向他袖口。
“这染料色泽特别，像是码头仓库那种海外私货。”
人群哗然。税吏猛地缩回手，两个衙役交换眼神。其中年轻的那个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佩刀。
“胡说什么！”
“上月海关查获的那批走私染料，”苏绣声音清晰，每个字都落在人群的寂静里，“就是这个颜色。”
税吏脸色发青，一把扯过两个衙役低声说了几句。三人匆匆离去时，税吏回头狠狠瞪了苏绣一眼。他官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
暮色渐深。工坊内，林小染正在加固门窗插销。木料与金属碰撞声在室内回响。
“今晚我守前半夜。”她将木棍放在门后，棍身有新旧不一的划痕。
苏绣揉着右手腕关节，在油灯下翻看《染经》。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桌上摊着那块从老织妇处得来的褪色布头，边缘卷曲。
“明天去码头。”苏绣吹灭油灯，灯芯升起一缕细烟，“看看那些官定染料到底从哪里来。”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她微微颤抖的右手上。她握紧拳头，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目光穿过夜色望向河港方向，那里隐约传来货船卸货的闷响。
晨雾未散，苏绣已经检查完所有织机。手指抚过经线时，她刻意多用了几分力。林小染在灶台前熬粥，米香混着柴烟弥漫在室内。
“昨晚有三次脚步声在门外停留。”林小染盛粥递过来，碗沿冒着热气，“都是子时以后。”
苏绣左手端碗，右手始终藏在袖中。她走到水缸前，用木勺搅动浸泡的布匹。染液荡漾着深蓝色波纹，映出她紧蹙的眉头。
“颜色差不多了。”她朝林小染点头，“今天你留在工坊，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去买纺锤。”
林小染抓起扫帚：“要带那本染经吗？”
苏绣从怀里取出抄录的几页纸。纸张边缘已经起毛，墨迹也有些晕开：“带这个就够了。”
她推开后门，巷子里静悄悄的。两个早起的织妇正在井边打水，木桶碰撞井壁发出回响。看见苏绣便停下动作。
“苏姑娘今日不出摊？”
“买些工具。”苏绣系紧头巾，快步穿过巷道。布鞋踩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在拐向码头的岔路口，她突然蹲下假装系鞋带。眼角余光里，那个戴斗笠的男人停在杂货铺前，正假装挑选陶碗。他拿起一个粗陶碗对着光看，手腕动作过于刻意。
码头喧嚣声扑面而来。苦力们扛着货包在跳板上来回穿梭，号子声此起彼伏。监工挥舞账本大声呼喝，纸页在风中哗啦作响。苏绣沿着仓库区慢慢行走，目光扫过堆放在露天的货箱。木箱上的水渍显示这些货物在露天存放已久。
“新到的南洋染料！”有个商贩在吆喝，嗓音因过度用力而沙哑，“官定品质！”
苏绣走近货摊，手指轻轻拂过样品布料。那商贩立即凑过来，带起一阵汗味：“姑娘要多少？现在订货下午就能送。”
“颜色不错。”苏绣捻着布料边缘，触感比正常丝绸粗糙，“比官定的鲜艳。”
商贩得意地压低声音：“实话告诉您，这就是官定供货，从三号仓库直接分装的。”
苏绣抬头望向商贩指的方向。三号仓库门口站着两个佩刀守卫，刀鞘上的铜钉在晨光中发亮。几个账房模样的人正在查验货单，算盘珠碰撞声隐约可闻。她注意到有辆马车正从仓库侧门驶出，车辙印很深，拉车的马匹喘着粗气。
“要是量大可以便宜。”商贩还在推销，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很多绣庄都来这儿进货。”
苏绣忽然瞥见马车帘子掀起一角，露出税吏那张熟悉的脸。他正和车里什么人说话，袖口那抹紫色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帘子落下前，她看见车内人戴着玉扳指的手。
她转身离开货摊，在码头入口买了包纺锤。戴斗笠的男人出现在对面鱼摊前，假装问价。他挑拣鱼的动作过于缓慢，鱼贩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回到工坊已是正午。林小染急忙开门，手里还拿着半块馍，馍上留着牙印。
“有三拨人来打听过你。”她塞给苏绣一张字条，纸张粗糙，“这是他们留的话。”
苏绣展开字条，上面画着简单的染缸图案。她走到水缸前，将字条浸入水中，纸张渐渐湿润，浮现出几个小字：“小心赵”。
林小染倒吸一口气，馍屑从嘴角掉下：“赵世荣？”
苏绣搅动缸中布匹，左手明显比右手用力。染液荡漾着深蓝色波纹，映出她紧蹙的眉头。右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今晚我去拜访卖腌菜的织妇。”苏绣甩干手上的水珠，水渍在石板地上迅速变深，“你留在工坊，把后窗用木板钉死。”
林小染抓起锤子：“现在就去锯木板。”锯木声很快在后院响起，夹杂着木屑落地的细碎声响。
黄昏时分，苏绣拎着那坛腌菜的空罐子走出工坊。陶罐边缘还沾着些许盐渍。她在巷口买了包桂花糖，油纸包散发出甜香。又绕到布庄扯了半尺红头绳，店员剪布时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卖腌菜的织妇家住在城南旧街。苏绣敲门时，屋里传来织机停摆的声音，梭子落地的声响清晰可闻。
“苏姑娘？”织妇开门时满脸惊讶，手上还沾着茜草汁，指缝间都是红色。
屋里点着劣质油灯，灯烟把墙壁熏得发黑。两个小女孩正在地上分拣纱线，手指飞快地将不同颜色的纱线归类。织妇不好意思地用围裙擦手，布料摩擦出沙沙声：“晚上赶点活计。”
苏绣放下礼物，目光落在织机旁那堆染料上。染料装在破旧的木盒里，颜色暗沉。
“官定染料？”
织妇苦笑，眼角皱纹更深：“价钱贵，还不敢不用。”
苏绣捻起少许染料在鼻尖轻嗅。粉尘刺激得她想打喷嚏。
“掺了石灰。”她肯定地说，指尖搓揉着染料颗粒，“所以容易褪色。”
织妇瞪大眼睛，手中的纱线掉在地上：“那些天杀的...”
门外忽然传来狗吠。苏绣吹熄油灯，灯芯升起一缕青烟。从门缝望出去。几个黑影正在巷口移动，其中一人提着灯笼，光影在土墙上摇晃。
“从后门走。”织妇拉起苏绣，手心都是汗，“穿过菜园就是河道。”
苏绣却走到织机前，抓起一把染料塞进袖袋。颗粒透过布料硌着手臂。
“明天来工坊，我教你用灶灰固色。”
她推开后门时，听见前门被敲得震天响。税吏的吼声隔着土墙传来：“开门！查私盐！”敲门声重得像要砸碎门板。
月光下，苏绣踩着菜畦快步疾行。泥土沾湿了布鞋。河水腥气扑面而来，她蹲在芦苇丛中，看见税吏带着人冲进织妇家。灯笼的光在屋内晃动，传来家具被推倒的声响。
回到工坊时已是深夜。林小染急忙卸下门栓，脸色发白：“下午来了两拨官差，说要查防火。”她指了指新钉的后窗木板，钉帽还闪着金属光泽。
苏绣脱下外衣，袖袋里的染料撒在桌上。她点亮油灯，仔细观察那些暗红色粉末。在灯光下，染料中夹杂着闪亮的杂质。
“明天开始，”她突然说，“我们用传统法子配染料。”
林小染愣住，手中的抹布掉在地上：“不用你的特殊天赋了？”
苏绣揉了揉右手腕，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老祖宗的法子更稳妥。”
她在工作台前摊开《染经》，左手执笔抄录配方。毛笔在纸上移动的沙沙声持续了很久。灯火摇曳，映出她专注的侧脸。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
“睡吧。”苏绣吹灭油灯，灯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明天要去买些皂荚和明矾。”
黑暗中，她轻轻按摩着颤抖的右手手指。河港方向隐约传来货船汽笛声，悠长而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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