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工坊窗棂的积灰，在桌案投下斑驳光斑。苏绣推开木窗时，指腹在窗台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灰尘簌簌落下。林小染抱着账本跨进门，布鞋底沾着街市带回来的碎草屑，鞋帮处还粘着半片枯叶。
"染料只剩两桶。"苏绣掀开墙角陶缸，缸底残余的靛蓝结成了硬块。她用指甲刮下些许碎末，在指尖捻开，碎末簌簌掉落，"今晚之前必须找到新货源。"
林小染抓起空布袋抖了抖，细小的纤维在光线中飞舞："行会那群人今早又在街口转悠。"她扯松发髻，让几缕碎发垂到额前，"要不要等天黑？"
窗外忽然传来压低的交谈声。苏绣抬手制止林小染，身子贴近窗缝。两个穿着税吏制服的男人正在对面茶摊窃窃私语，茶碗冒着稀薄的热气。
"...码头今夜有官船巡查，赵大人特意吩咐..."
苏绣猛地合拢窗页。木窗撞击窗框发出闷响，震落些许灰尘。她抓起桌上的炭笔在掌心划了两道，炭灰沾在掌纹里："现在就走。午时码头卸货最忙。"
林小染扯下晾在竹竿上的粗布衣扔过来。两人迅速套上宽大外衫，头巾包住发髻时勒得太紧，苏绣感觉太阳穴微微发胀。她把炭笔和草纸塞进布袋，手指在门闩上停顿片刻，门闩表面的木刺扎进指腹。
"从西街绕过去。"她拉开门闪身而出，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西街石板路湿滑，前夜雨水在坑洼处积成小水潭。几个孩童追着破皮球跑过，溅起泥点。苏绣侧身避开，右手无意识缩进袖口。林小染快步跟上，布鞋踩进水坑，发出啪嗒声响。
"税吏怎么会突然查码头？"林小染压低声音。
苏绣目光扫过街角："赵世荣最近动作很多。"她突然拉住林小染躲进巷口，两个行会打扮的人正从药铺出来，腰间佩刀晃动。
等那两人走远，她们才继续前行。路边摊贩叫卖声嘈杂，蒸笼冒着白气。苏绣在鱼摊前停下，假装挑选鲜鱼，眼角余光却盯着码头方向。
"守卫多了。"她轻声说。
正午的码头蒸腾着鱼腥与汗臭。挑夫扛着麻袋在货堆间穿行，木屐踩进泥泞留下杂乱的印记。苏绣眯眼扫视货场，瞳孔在强光下微微收缩。
"守卫比昨天多三成。"她压低草帽，手指虚点东南角，"每半柱香换岗。"
林小染弯腰系紧鞋带，鞋面上沾着新鲜的泥点："入口在查货单。"她瞥见旁边有个搬运工正在卸货，突然提高嗓音，"这位大哥，海外来的靛料到港没有？"
搬运工肩膀一僵，头也不回地摆手："不知道！"他抬手抹汗时，袖口露出斑驳的蓝紫色污渍，那抹色彩在阳光下泛着异常的虹光。
苏绣的右手突然抽痛一下。那抹蓝紫色与她记忆中行会标准染料截然不同，色彩饱和度太高，边缘还带着金属光泽。林小染突然撞翻身旁的箩筐，干鱼撒了满地，咸腥味扑面而来。几个守卫闻声转头，佩刀撞在腰带上哐当作响。
"走路不长眼啊！"林小染揪住旁边商贩的衣领嚷嚷。人群瞬间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响起。
苏绣侧身挤进货堆缝隙。她贴着木箱移动，指尖抚过箱体表面的污痕，触感粗糙湿润。两个守卫从前方拐角转出，她立即蹲下假装整理绑腿，手指在系带间灵活穿梭。
等脚步声远去，她继续深入仓库区。林小染从另一侧跟上来，额头沁出细汗，呼吸带着轻微的喘息。
"东北角有新鲜车辙。"苏绣用炭笔在草纸上快速勾勒地图，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她鼻尖微动，捕捉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酸涩气味，像是变质的水果混合着金属锈蚀的味道。
两人躲进两堆麻袋间的阴影。苏绣闭目凝神，眼睑轻微颤动。再睁眼时，她指向最里间的铁皮棚："那里。"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轻颤，只好用左手紧紧握住手腕。
他们猫腰穿过满地缆绳。苏绣突然按住右手手腕，指节泛白。林小染递来水囊，她摇头推开，喉结上下滚动。
锈蚀的铁棚下堆着破旧木箱。苏绣蹲下身，手指悬在箱体表面一寸处缓缓移动。当她触到第三个箱子时，整条手臂猛然绷直，肌肉线条在布料下清晰可见。
"这里。"她声音发紧，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箱角残留着深蓝色圆形印记，边缘泛着金属光泽。苏绣抽出草纸覆上去，炭笔快速摩擦。印记纹理在纸面逐渐清晰，呈现出海浪状波纹，每个波浪的弧度都完全一致。
"虹彩..."她喃喃自语，右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笔尖突然折断，炭灰撒在印记中央。
林小染抓过她的手腕。苏绣掌心布满细密红点，像是被无数钢针扎过，最密集处已经连成片状淤青。
"必须走了。"林小染扯她衣袖，"换岗时间要到了。"
苏绣挣开手，用布条缠住掌心，布料很快渗出血迹。她将拓印对折塞进衣襟，最后瞥了眼那个印记。箱子底部有新鲜刮痕，露出底下更深的靛蓝色层，那颜色鲜艳得不像天然染料。
远处传来铜锣声。两人同时矮身钻进货堆空隙。苏绣带头穿过歪斜的板条箱，布鞋踩进积水坑，冷水浸透鞋面。林小染紧随其后，不时回头张望，脖颈绷出紧张的线条。
"左边！"苏绣突然拽住同伴胳膊。两人滚进一堆渔网下方，网绳勒进皮肉。靴底踏过身旁泥地，守卫的佩刀撞在铁桶上哐当作响，金属摩擦声刺耳。
等脚步声远去，她们爬出渔网。苏绣扯掉沾在发间的绳结，率先翻过矮墙。林小染落地时崴了脚，苏绣返身架起她胳膊，两人身体的重量压得她右腕一阵刺痛。
两人搀扶着拐进小巷。苏绣靠在斑驳砖墙上喘气，砖面的湿气透过布料渗到皮肤。她从怀里取出那张草纸，拓印的染料印记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泛着虹彩。
"赵世荣..."她指尖轻点印记边缘，"至少二十桶。"
林小染揉着脚踝抬头，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没有实物证据。"
苏绣将草纸按在墙面展开。炭笔痕迹清晰地勾勒出海外染料特有的波浪纹，每个波浪的间距分毫不差。她解开右手布条，掌心红点连成片状淤青，最严重处已经发紫。
"去查《染经》记载的野生蓝草。"她卷起图纸塞回衣内，布料摩擦伤口带来新的刺痛，"在行会发现之前。"
巷口传来更夫敲梆声。苏绣拉起头巾遮住半张脸，朝工坊方向迈步。她走得很稳，右手始终缩在袖中，只有微微颤抖的袖口暴露了真实状况。
林小染一瘸一拐跟上："你的手..."
"明天去西山。"苏绣打断她，目光扫过巷尾转角的税吏身影，"找那种叶背带银纹的植株。"
两人穿过最后一条街。工坊木门虚掩着，苏绣推门时在门槛处停顿片刻。她回头望向码头方向，瞳孔中映出远帆残影，右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需要新的研磨方法。"她跨过门槛，反手插上门闩，木栓落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小染点亮油灯。昏黄光晕里，苏绣展开染布工作台。她左手取出炭笔，在台面画出三个同心圆，线条因为用力过猛而断续。
"行会控制官道。"笔尖划过外圈，留下深刻的痕迹，"码头走私..."她在第二圈点下数个黑点，炭粉在台面积聚，"西山野生区..."最内圈留下空白。
油灯噼啪爆响。苏绣搁下笔，用布条重新缠紧右手，缠绕的力道让指尖发麻。她盯着图纸看了很久，直到灯火渐弱，阴影爬满整个工坊。
林小染递来茶碗，碗沿有个小小的缺口："先治好手伤。"
苏绣接过碗放在台边，陶器与木台碰撞发出轻响。她起身走到染缸前，左手探入缸底抠出最后一块染料结块。靛蓝色碎末从指缝漏下，在灯下泛起灰白。
"不够用了。"她碾碎最后几粒残渣，粉末沾在指腹，"三天内必须找到替代品。"
窗外响起夜枭啼鸣。苏绣吹灭油灯，工坊陷入黑暗。只有她缠着布条的右手在月色下微微反光。林小染摸索着找到药箱，取出药膏放在工作台上。
"明天我单独去西山。"林小染说，"你留在工坊养伤。"
苏绣摇头："那片山区你不熟。"她摸索着解开布条，掌心在黑暗中隐隐作痛，"而且行会的人可能也在找那种蓝草。"
两人沉默片刻。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二更天。苏绣起身走向后院，打来井水冲洗右手。冷水触到伤口时，她倒抽一口冷气。
"《染经》里说，银纹蓝草只在清晨露水未干时采摘。"苏绣甩干手上的水珠，"我们得赶在日出前出发。"
林小染翻找着行囊："要带多少布袋？"
"全部。"苏绣走到墙角，清点着空置的染缸，"如果真能找到，至少要采够三个月用量。"
她突然停下动作，侧耳倾听。街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吹熄了刚点起的蜡烛。
马蹄声在工坊门外停顿片刻，又继续远去。苏绣缓缓吐出一口气，右手无意识握紧，伤口传来刺痛。
"天快亮了。"她望向窗外泛白的天色，"准备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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