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推开工坊后门时,天光刚染青石板路缝里的夜露。林小染把两个背篓甩上肩,镰刀柄撞在篾条上发出闷响。她接过较轻的背篓系带,手指在绳结上多绕了两圈。巷口飘来炊烟味,混着早市开张的动静。
“走西侧。”苏绣突然扣住林小染手腕。
远处褐色衣角在街角一闪,林小染立即蹲下系鞋带。两人转身拐进窄巷,鞋底擦过墙根青苔。坍塌的围墙投下锯齿状阴影,苏绣踩着碎砖往前走,背篓里的陶罐随着步伐轻轻碰撞。
林小染压低声音:“又是那帮人?”
苏绣没回头,脚步加快:“别停,他们盯梢换班了。”
巷子尽头连着废弃农舍区,断墙爬满深绿色苔藓。苏绣正要跨过门槛,忽然蹲下身。指尖擦过门框上干涸的紫色污渍,她从背篓取出瓷片,沿着污渍边缘轻轻刮取。碎屑落在掌心,呈现出暗哑的紫褐色。
“靛青混了铁锈。”苏绣将瓷片举到晨光里转动,“这家人熬染料时没控好火候。”
林小染用镰刀拨开齐膝的杂草。刀刃划过带刺的荨麻,茎叶断裂处渗出乳白汁液。“三处灶台,五口破缸。”他踢开半埋土里的陶片,“缸底都糊着蓝色硬块。”
苏绣站起身,从不同角度观察墙体色彩变化。朝阳斜照在斑驳墙面上,青砖表面浮现出深浅不一的色层。她解开系在腰间的样品袋,取出旧布条与新刮取的色粉对比。布条上缝着编号,边缘被反复触摸得发毛。
“每次失败就换个配方。”她指着墙上二十多处色斑,“你看这处青中带灰,是加了太多木灰。那处紫得发黑,肯定掺了劣质矾石。”
林小染好奇地触摸那些斑驳的色彩:“比咱们试过的配方还多。”
“所以这里被废弃了。”苏绣收起布条,“原料不纯,火候失控,再好的手艺也白搭。”
林小染已经在前方清理出通道。镰刀砍断荆棘的噼啪声在废墟间回荡,惊起几只灰雀。苏绣蹲在灶台残骸前,手指探进龟裂的陶片缝隙。她抠出些黑色结块,放在鼻尖轻嗅。
“松烟灰。”她捻碎结块,“他们试过加炭粉固色。”
穿过农舍区时,苏绣突然弯腰捡起半块陶片。陶片内侧残留着螺旋状磨痕,她用手指丈量弧度,又抬头望向东北方山坡。坡上的树影在晨光里拉长,深绿色树冠随风起伏。
“蓝靛草喜阳怕涝。”她将陶片塞进背篓夹层,“那片朝南山坡该有收获。”
山坡的坡度比预想更陡。苏绣抓住裸露的树根向上攀爬,背篓里的工具叮当作响。腐叶在指缝间碎裂,散发出潮湿的泥土气息。林小染率先登上坡顶,伸手将苏绣拉上来。他掌心带着新磨的茧子,力道稳当。
“这坡够陡的。”林小染喘着气,“要是背满原料下山更费劲。”
苏绣站稳后闭目深吸。山风裹着草木清气灌入肺叶,当她睁开眼时,瞳孔微微收缩。东南方一片深绿色在视野中泛起微光,像是浸过油的绸缎。
“那里。”她指向那处。
两人拨开齐腰的野草向前推进。草叶边缘锯齿划过粗布裤腿,发出细碎的撕裂声。苏绣突然单膝跪地,指尖轻触叶片背面。淡蓝色汁液在她指腹晕开,留下清凉的触感。她取出棉布小心按压取样,布面渐渐沁出圆斑。
“汁液浓度不够。”她对着阳光观察棉布上的色斑,“要取开花前的嫩茎。”
林小染已经挥起镰刀砍伐灌木。刀刃即将落下时,苏绣按住他的手臂:“留三指宽树皮,伤口朝北。”
镰刀停顿在半空。林小染翻转刀刃,改用刀背敲击树干。闷响惊起草丛里的蚱蜢,苏绣同时取出《染经》摊在膝头。书页在风中微微翻卷,她用手指压住某页插图,抬头对比现实中的树皮纹理。老树皮皲裂的沟壑里藏着青苔,与插图记载的五年生植株特征吻合。
“这树皮厚度正好。”苏绣用指甲刮下些许内层,“纤维够韧,汁液浓稠。”
林小染凑近看了看:“比上次那批强多了。”
“灶灰。”苏绣伸手。
林小染从背篓掏出陶罐。苏绣抓了把灰烬撒进刚采集的蓝靛草汁液,用竹片快速搅拌。混合物在陶碗里翻滚出深蓝色泡沫,气泡破裂时散发碱涩气味。
“浓度还是太浅。”她将陶碗倾倒在地,汁液渗入土壤时泛起异常鲜艳的蓝色。那抹蓝色在褐土上持续了三息时间,才渐渐暗淡。
苏绣转向另一丛茂密蓝靛草。她拨开带刺的藤蔓时,手臂突然缩回。一道血痕从肘部延伸到手腕,血珠渗出来,在皮肤上划出细线。刺痛感沿着伤口蔓延,像是被无数细针同时扎过。
林小染扔下镰刀冲过来。他撕下衣摆浸入随身水囊,快速清洗伤口后敷上捣碎的止血草。草药糊在皮肤上带来清凉,苏绣任他包扎,眼睛仍盯着那丛蓝靛草。叶片在风中轻颤,叶背银纹若隐若现。
“刺越多,色素越浓。”她用未受伤的手指定格在某片叶片上,“取顶端三节。”
包扎完毕,苏绣改变采集顺序。她指导林小染先清理周边低矮灌木,自己则试验不同配比。当第五次混合树皮汁与蓝靛草提取液时,她突然握紧竹片。陶碗中的液体正从浑浊的蓝灰色渐变成清澈的靛青,颜色转变发生在两次心跳之间。
“停。”
她滴入灶灰水,颜色反而更加鲜亮。竹片搅动时带起丝绒般的光泽,苏绣将样品涂在布条上,对着阳光观察许久。布条吸收染料后呈现出均匀的靛青色,没有常见的色斑。
“成了。”她将布条递给林小染,“搓洗。”
林小染用力揉搓布条,指节发白。布条在掌心里翻滚,颜色丝毫未褪。他咧开嘴想说什么,却被苏绣抬手制止。她正将成功配比记在《染经》空白处,笔尖突然停顿。山风带来潮湿的土腥味,苏绣抬头看天,乌云正从西北方压来。云层边缘泛着黄铜色,预示着一场急雨。
“收东西!”她卷起《染经》塞入怀中。
第一滴雨砸在叶片上时,林小染刚捆好最后一捆树皮。雨点溅起细小的尘土,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陡坡冲刷而下,泥水没过脚踝。苏绣扯下外衫盖住原料堆,粗布立刻被雨水浸成深色。布料吸水后变得沉重,边缘不停滴着水珠。
“岩石缝!”林小染指向十步外的巨岩。
两人拖着原料冲向岩缝。狂风几乎掀飞遮雨布,苏绣用膝盖压住布料边缘。她突然探出手,将布料一角浸入刚调配好的染料罐。靛青色液体迅速渗透纤维,被染料浸透的布料变得硬挺,牢牢贴合地面。
“按住这里。”她指挥林小染压住浸染过的布角。
苏绣如法炮制处理其余三角,临时雨棚在狂风中稳定下来。岩缝内空间狭窄,两人肩抵肩护住中央的原料筐。雨水从岩顶缝隙渗入,在脚边积起小洼。苏绣把《染经》塞进胸前衣襟,用身体挡住飞溅的雨丝。
林小染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染料还能这么用?”
“染料加固了纤维。”苏绣盯着雨棚边缘,“就像染布时用的固色剂。”
暴雨持续了半个时辰。雷声在远山回荡,闪电照亮岩缝内壁上爬行的蜈蚣。当雨势渐弱,苏绣掀开雨棚检查。所有蓝靛草都保持干燥,树皮仅最外层被溅湿。她捻着布料硬边,指尖感受到纤维的韧性。
清点收获时,苏绣的动作越来越慢。她反复揉搓右手腕关节,直到林小染注意到这个动作。关节处的皮肤微微发烫,像是有什么在皮下蠕动。
“伤到了?”
苏绣立刻放下手:“麻了而已。”
返程时她始终将右手缩在袖中。经过废弃农舍时,她特意绕到最初发现染料痕迹的断墙前,用左手采集更多样本。指甲缝里塞满墙灰,她对着斑驳的色层眯起眼睛。
“这些色层显示他们至少失败过二十次。”她指着墙上深浅不一的色斑,“每次失败都换个配方。”
林小染好奇地触摸那些斑驳的色彩。指尖划过青砖表面,感受到不同质地的残留物。“比我们今天试验次数还多。”
“所以这里被废弃了。”苏绣最后瞥了眼墙上的色痕,“回工坊。”
夕阳将两人身影拉长时,苏绣突然停在工坊后门。她盯着自己采集时被荆棘划伤的手臂,伤口周围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那抹青色正沿着血管脉络缓慢扩散。
“你先整理原料。”她推门时特意用肩膀顶开木门,“我记录今日的配方。”
林小染应声扛起背篓走向染缸区。苏绣快步穿过庭院,在迈进工作室的瞬间,她突然用左手紧紧握住右腕。桌面上摊开的笔记还停留在清晨出发前的内容,墨迹已经干透。苏绣取笔蘸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蓝靛草七分、树皮汁三分、灶灰水十二滴”。当写到“暴雨中固色成功”时,笔尖突然失控,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
她放下笔,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指甲边缘泛起蛛网般的血丝,皮肤下的青色脉络正随着脉搏轻轻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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