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年,临安。
暮色如血,将运河两岸的楼阁亭台染上一层凄艳的暖光。漕运码头上人声渐稀,唯有锦瑟绣庄后门临水的小巷里,晚风卷着零落的柳絮,打着旋儿扑向一个不起眼的襁褓。
襁褓中的苏晚照,正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撕裂神魂的恐慌攫住。
冰冷,窒息。
无边无际的黑暗裹挟着沉重的溺水感,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的咽喉,将她拖向深渊。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前世消毒水与血腥混杂的气息,耳边是仪器尖锐的长鸣……然后是一片死寂。
再睁眼,视线模糊不清,只能感知到昏暗的光线和刺骨的寒意。她动弹不得,发现自己竟被裹在一个绸缎襁褓中,丢在这冰冷石板上。喉咙里发出细弱如猫崽的呜咽,那是她竭尽全力才能发出的声音。
她,一个经验丰富的法医,竟重生成了一個即將被遺棄的女嬰?
纷乱的记忆碎片疯狂冲撞:飞驰的卡车、刺眼的灯光、骨骼碎裂的脆响……以及更久远之前,验尸台上那些沉默的亡者、案发现场蛛丝马迹的逻辑推演……
不!不能死!绝不能刚重生就悄无声息地冻死饿死在这里!
她用尽吃奶的力气蹬踹哭喊,但这具新生不久的弱小身躯根本无法发出足够引起注意的声音。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仿佛能刺破耳膜的妇人哭嚎声猛地刺入她混沌的意识。
“夭寿啊!是哪个杀千刀的——!”
脚步声杂乱地逼近。
一双略带薄茧却十分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苏晚照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对上一张写满惊惶与怜悯的妇人面庞,梳着利落的圆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
“造孽哟!这是谁家心狠的爹娘,把这么标致的姐儿丢在这里!”妇人抱着她,朝绣庄里喊,“东家!东家!快来看看!”
又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雅的茉莉香粉气息。
“张嫂,何事喧哗?”声音温婉,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苏晚照被递到另一个怀抱里。这个怀抱更柔软,带着更馥郁的香气,也抱得更稳当。她仰起头,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藕荷色罗缎褶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暗纹比甲,乌黑的发绾成优雅的同心髻,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玉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头花。眉眼秀丽,气质如兰,只是此刻那双含烟目里盛满了震惊与怜惜。
这便是临安锦瑟绣庄的东家,柳如丝。
柳如丝低头打量着怀中的女婴。襁褓是上好的杭绸,却没有任何标识。婴儿小脸冻得发青,哭声微弱,但那双眼……竟不似寻常婴孩那般懵懂,黑葡萄似的瞳仁里,带着一种惊人的澄澈,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与哀恸?
柳如丝的心猛地一揪。她成婚三年无所出,夫君早逝,守着这份家业,平日里最见不得孩童受苦。
“快去熬些米汤来,要温热的!”她一边吩咐张嫂,一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冰凉的襁褓,“可怜见的,这要是再晚上一刻……”
话音未落,怀中的女婴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哭,也不是冷。
苏晚照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困意如山崩海啸般袭来,眼前柳如丝担忧的面容骤然模糊、扭曲。
冰冷刺骨的河水再次将她淹没!
这一次,不再是感觉,而是“看”见。
眼前不是绣庄后巷,而是波光粼粼的西湖夜景,画舫游船点缀其间,笙歌隐隐。岸边,一株垂柳之下,一个穿着娇艳春衫的少女背影正凭栏而立,风吹起她的披帛和裙角。
忽然,另一道模糊的黑影自身后猛地逼近!
没有惊呼,没有挣扎。那少女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力猛地拽入水中,“扑通”一声轻响,打破了夜的旖旎。水花很快平息,只剩下一圈圈涟漪荡开,映着破碎的灯火。
一样东西,自少女落水处飘起,缓缓沉浮——一方绣工极其精美的罗帕,帕角一朵红白相间的山茶花,在昏暗的水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窒息感再次攫住了苏晚照,伴随着湖水灌入口鼻的剧烈呛咳感……
“哇——!”
怀中的女婴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小小的身子痉挛般抽搐,脸色由青转紫,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柳如丝和张嫂都吓坏了。
“怎么了这是?刚还好好的!”张嫂慌了神。
柳如丝紧紧抱着孩子,轻拍她的背,连声哄着:“不怕不怕,姨母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是魇着了?还是受了风寒惊厥?
那哭声凄厉异常,完全不似寻常饥饿或不适的啼哭,倒像是……经历了极可怕的事情。
柳如丝的心被那哭声揪得生疼。她低头,看着婴儿逐渐哭得力竭,变回细微的、一抽一抽的呜咽,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梁柱,仿佛还残留着未散的极致恐惧。
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初生的婴孩露出这般……如同见了鬼魅的神情?
柳如丝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个质料不俗却空无一物的襁褓上,又想起女婴方才那骇人的反应。
这孩子,恐怕来历不简单。
她温柔地擦去女婴脸上的泪痕,指尖触碰到那细嫩却冰凉的脸颊,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无论她来自何处,又有怎样的隐忧,既然被丢在了她的门前,便是与她有缘。
“罢了,”她轻叹一声,语气却变得坚定,对张嫂,也像是对自己说,“去吩咐下去,以后,她就是咱们锦瑟绣庄的小姐了。我柳如丝的……外甥女。”
她顿了顿,看着怀中似乎因疲惫而渐渐合上眼睛的女婴,柔声道:“就叫……晚照吧。苏晚照。”
但愿这暮色之后的长夜,莫要太冷太难熬。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没,临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南宋都城的繁华轮廓,也将绣庄后巷那一点点险些湮灭的微弱的生机,悄然纳入其中。
第一夜,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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