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二年，春。
临安城的春日，是被花香、茶香和丝竹声浸透的。锦瑟绣庄内庭的小院里，几株晚桃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偶尔被风拂落，飘洒在正在习字的女孩肩头。
苏晚照，如今的苏家小姐“阿晚”，穿着鹅黄色的小衫配樱草色百迭裙，头发梳成两个乖巧的小髻，系着与衣裙同色的丝带。她跪坐在铺了软垫的绣墩上，身子微微前倾，小手握着一支细小的毛笔，正对着案上一张宣纸，描摹着最简单的笔画。
笔锋却时不时流露出超越年龄的稳准。
柳如丝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里做着针线，目光却温柔地落在阿晚身上。两年时光，足以让一个孱弱婴孩长成玉雪可爱的女童，也足以让柳如丝将一腔无处安放的母爱，悉数倾注在这个意外得来的“外甥女”身上。
阿晚异常安静，甚至可称早慧。学说话快，学认字快，眼神里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打量。柳如丝只当是孩子天生性子静，加之自己教导用心，并未深想，只愈发疼爱。
只有苏晚照自己知道，维持这副稚童表象何等不易。成年人的思维困在三岁孩童的身体里，需时刻谨言慎行，偶尔“超常”的言行，也需借由“梦中仙人指点”或“听姨母丫鬟们说起过”来遮掩。那预知梦的能力，自重生那夜后，并非时常出现，却总在不经意间袭来，带来些模糊碎片，令她心悸良久。
“阿晚真聪明，这‘永’字已写得很有模样了。”柳如丝放下针线，笑着走过来，拿起宣纸细看，眼中满是赞赏。
苏晚照仰起脸，露出一个符合年龄的、略带腼腆的笑容：“姨母教得好。”声音糯软，带着孩童特有的甜哑。
正说着，前院绣坊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女子的惊呼和压抑的哭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柳如丝微微蹙眉，对侍立在旁的丫鬟玉簪道：“去看看前头怎么了？”
玉簪应声而去，不多时便脚步匆匆地回来，脸色有些发白：“东家，是、是流月姐姐……她、她没了！”
“什么？”柳如丝一惊，手中的绣活掉落在地，“早间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没了？”
流月是绣庄里手艺最好的几位绣娘之一，尤其擅长双面绣和缂丝，性子虽有些孤傲，但为人本分，很得柳如丝倚重。
“奴婢也不知具体，只听说是突然发了急症，倒在绣架前就、就没了气息……”玉簪的声音带着颤音，显然被吓到了。
柳如丝脸色凝重，立刻起身：“我去看看。”她低头对苏晚照柔声道，“阿晚乖，就在院里玩，姨母去去就回。”
苏晚照却抓住了她的裙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符合年龄的认真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悸：“姨母，我怕。带阿晚一起去好不好？阿晚乖乖的，不说话。”
那股莫名的心悸感又来了。自前院动静传来时便隐隐浮现。
柳如丝只当孩子被“没了”二字吓到，又素来黏她，心一软，便将她抱了起来：“好，但阿晚要听话，莫要乱看。”
绣坊的一间独立绣房里，已围了几个人，皆是面色惶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怪异甜香。
绣房中央，年轻的绣娘流月伏在精美的缂丝绣架上，一动不动。她穿着一身半新的湖蓝色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侧露出的半边脸颊苍白如纸，嘴唇却隐隐发绀。她的手指甚至还保持着拈针的姿势，仿佛只是倦极小憩。
但毫无生息的身体，却宣告着生命的逝去。
柳如丝捂住苏晚照的眼睛，自己先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侧，脸色瞬间白了，踉跄退后一步，被张嫂扶住。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眼中已有泪光。这些都是跟着她吃饭的姑娘，感情非同一般。
苏晚照被柳如丝抱在怀里，指缝间，她能看到那伏案的背影，能看到那毫无血色的手指，以及……绣架上那幅几近完成的缂丝作品。
那是一幅《莲花观音图》，观音宝相庄严，莲花清净圣洁。然而，在观音下方，莲台之畔，却有一小块区域，丝线的颜色突兀地深暗了些，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润过，又或是……原本的图样就是如此？那深色区域，隐约勾勒出一种扭曲的、不祥的形态。
周围的绣娘们低语着“急症”、“猝死”、“可怜”……
但苏晚照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不是急症。
那姿势太“完美”了，像是被刻意摆放。那若有似无的甜香……是什么？最重要的是，那绣品上不协调的深色……
眼前的景象忽然开始晃动、扭曲。
冰冷的感觉再次袭来，却不再是水。
是浓稠的、黑暗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视野极低，仿佛趴伏在地。鼻尖萦绕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香，还有……尘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耳边听到极轻微的、“嘶拉”一声，像是丝帛被极其小心地撕裂。
眼前是一小片深褐色的地面，余光能瞥见不远处……一抹熟悉的、湖蓝色的衣角，一动不动。
还有一根掉落在视线边缘的……银簪？针？细长，闪着微光。
剧烈的恐惧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呜……”怀中的女童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瞬间冰凉，甚至开始轻轻抽搐。
柳如丝立刻察觉，慌忙放下手，只见阿晚脸色惨白，额角渗出细汗，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流月的方向，瞳孔缩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比两年前初遇那夜更甚！
“阿晚！阿晚你怎么了？别吓姨母！”柳如丝彻底慌了神，再也顾不得其他，紧紧抱住孩子，“不怕不怕，姨母在，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她抱着孩子急急退出绣房，连声吩咐：“张嫂，快去请大夫！玉簪，去报官！流月去得不明不白，必须报官！”
屋内乱作一团。
无人留意到，那伏于绣架上的身影，垂落的一只手中，似乎极其隐晦地攥着一点点不属于绣线的、极细的……红色丝絮？
也无人能解读，苏晚照那突如其来的、几乎骇破胆的惊惧究竟源于何处。
只有苏晚照自己知道。
那预知梦……或者说，预知感的碎片，再次降临。
她“感受”到的，是流月临终前的视角吗？
那甜香，那撕裂声，那深褐色的地面，那湖蓝衣角，那细长的微光……
还有绣品上那突兀的、不祥的深色痕迹。
那不是急症。
是谋杀。
她猛地将脸埋进柳如丝温暖的颈窝，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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