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七年的冬来得特别早，才过十月，上京已落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皇城朱红的宫墙，也覆满了紫宸殿外的琉璃瓦。殿内暖香如春，丝竹管弦之音靡靡，舞姬水袖翩飞，群臣推杯换盏，正为凯旋的九王爷萧亦寒接风洗尘。
皇帝萧彻坐于上首，玄色龙袍衬得面容清冷，他执杯的手稳如磐石，目光却偶尔掠过殿门，似在等待什么。三日前，九皇弟的军报先至，言明不仅大破北狄，更将三年前于火中殒身的王妃寻回。消息传来，举朝哗然。无人不知，三年前那场灼透了半个京城的冲天大火，源于一场帝后之间无人敢再提的争执，更无人不晓，九王妃沈清夜，是陛下心头一道永不结痂的旧伤。
殿外忽然一阵细微骚动，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乐声：“九王爷、九王妃到——” 顷刻间，满殿寂静。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先踏入的是九王爷萧亦寒。银甲未卸，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塞外风沙砺出的冷硬与疲惫，却依旧难掩其英挺。他稳步上前，向御座行礼。然而，所有人的视线都越过了他，死死盯向他身后。
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搀着一抹纤弱的身影缓缓入内。那女子一身素净的王妃品级宫装，宽大的衣摆却似空落落地挂着，显出不自然的嶙峋。她步履极慢，几乎是被半抬着挪动，每一步都滞重艰难——那是一双已无法正常行走的腿。她面上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和光洁的额，但露出的手背与颈侧肌肤，却布满了深浅交错、凹凸不平的灼痕，狰狞地蜿蜒入衣领之下。
满殿皆是倒抽冷气之声。这便是那位曾容色倾国、名动京华的沈家嫡女？便是当年陛下尚为太子时，曾放在心尖上的人？
萧亦寒的声音沉静，打破了死寂：“臣弟幸不辱命，剿灭北狄王庭。更苍天见怜，于北狄王室禁地寻回清夜。只是她身受重创，容颜损毁，双腿亦废，口不能言，惊吓过度，神识时常昏聩，望皇兄勿怪。”
萧彻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他的目光如实质，烙在那垂首的女子身上，试图从那卑微的姿态、那可怖的伤痕、那残破的身躯里，找出一点点熟悉的痕迹。殿内烛火通明，映得她轻纱后的轮廓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在她偶尔极快抬眸一瞬，掠过一丝极淡、极暗的光，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记得的不是这般死寂。他记得的是另一双总是含着水色、望向他时明亮又怯生生的眼，记得她曾在东宫书房为他磨墨，手指纤长白皙，记得她在他眼前跳惊鸿舞，腰肢柔软，裙袂飞扬如绽放的莲，记得她最后看他那一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破碎与绝望。
不是眼前这具……仿佛被彻底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残骸。
内侍引着九王爷与王妃入席。从御座到席位，短短一段路，她走得极为艰辛笨拙，木质轮椅碾过金砖，发出沉闷的微响。席间无人说话，只余呼吸声与乐师不知所措的、零星断续的音符。
萧彻忽然抬手，止了乐声。他起身，步下御阶，朝那席位移去。玄色龙袍的衣摆拂过冰冷地面，群臣屏息。
他在她轮椅前站定。居高临下，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发顶的单薄旋儿，和那截布满伤痕、脆弱得似乎一折即断的脖颈。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沉哑：“抬起头来。”
那女子浑身剧烈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反而将头垂得更低，肩膀紧缩起来，流露出一股几乎要窒息的恐惧。萧亦寒立即起身，挡在她身前半步，姿态恭敬却强硬：“皇兄，清夜她经不起……”
“朕让你抬头。”萧彻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目光依旧锁着她。
殿内空气凝固如铁。
许久，那女子终于极慢、极慢地抬起头。轻纱拂动，其后模糊的容颜隐约可见凹凸不平的轮廓。那双眼睛透过薄纱望向他，里面空茫茫一片，只有一种被巨大痛苦碾磨过后、近乎麻木的畏怯，还有一丝极力隐藏却仍泄露出来的、深刻的恨意。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眼睛。不是清夜的眼睛。清夜看他时，从来只有倾慕、温柔与羞涩。
他心头那根绷紧的弦骤然一松，随即却被更沉、更空荡的失落攫住。不是她。果然不是。那场那般猛烈的大火，她怎么可能还活着……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在恐惧什么？
他蓦地转身，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回来便好。九弟有功，赏。” 他重回御座，下令乐起。盛宴继续，歌舞升平，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死寂与失态从未发生。
无人看见，在他转身之后，那轻纱之后的眼睛里，麻木如潮水般褪去，转而浮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沉寂的火焰。她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废腿上，覆在毯子下的、蜷缩的手指，一根根，死死扣入掌心，掐得皮肉生疼。
萧彻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底蓦然涌起的那股尖锐的不安。殿内暖香馥郁，他却仿佛嗅到了一丝遥远而熟悉的、被火烧透了的冷冽梅香，夹杂着血肉焦糊的气味，从那具残破的身体里，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缠绕上他的鼻尖。
他捏着酒杯，指节微微泛白。方才……她看他那一眼，深处那抹恨……为何，竟如此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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