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延续。丝竹依旧,美酒依旧,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已不在宴饮之上。目光或明目张胆,或偷偷窥探,皆缠绕在那位突然生还、却已面目全非的九王妃身上。她静默地坐在轮椅里,像一尊被烈火熔毁又勉强修补好的瓷偶,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偶尔有大臣上前向九王爷敬酒,言辞间带着恭贺,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滑向那抹素色身影,继而迅速移开,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与怜悯。
萧彻高踞御座,面沉如水。他不再看向那个方向,只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琼浆玉液入喉,却品不出滋味,只余一片灼人的苦涩。方才那女子抬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如同冰针刺入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的角落,引起一阵细微却持久的战栗。
那不是清夜。清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她只会哭,只会怯生生地求饶,或者用那种柔软的、带着水汽的失望目光凝视他,直到他心浮气躁。可若不是……那为何,这不安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皇兄,”身旁的皇后柔声开口,声音温婉,“九弟妹历经大难,身心俱损,想必已是极累了。不如让臣妾先行安排她至偏殿歇息?”
萧彻目光微转,落在皇后精心妆点的容颜上。她笑得恰到好处,端庄得体,一如这三年来每一次在他面前的模样。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厌倦,摆了摆手:“准。”
皇后起身,仪态万方地走向九王妃席位的方向。乐声稍歇,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
沈清夜——或者说,顶着这个名字归来的女人,看着绣着金凤的裙摆停在自己眼前。她听到那把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九弟妹,一路劳顿,随本宫去歇息片刻可好?”她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覆盖在厚毯下、毫无知觉的腿上。
萧亦寒代为应答,语气恭敬却疏离:“有劳皇后娘娘关怀。只是清夜她畏生,且行动不便,臣弟想……”
“九弟是怕本宫照顾不周?”皇后轻笑,打断他,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宫中太医署于调理筋骨损伤颇有心得,正好也让太医们先为弟妹请个平安脉。陛下,您说呢?”
御座上传来淡漠的一声:“嗯。”
萧亦寒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终是低头:“臣弟遵旨。”
两名宫娥上前,推起轮椅。木质车轮碾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在过分安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那声音一路响出殿门,消失在铺着薄雪的汉白玉廊下。
萧彻望着空荡的殿门,忽然觉得那车轮声仿佛碾在了自己心口之上,沉闷而滞涩。他猛地将杯中残酒饮尽,起身。 “众卿尽兴。”丢下这句话,他拂袖离席,玄色龙袍卷起一阵冷风。
皇帝一走,殿内气氛顿时松弛少许,窃窃私语声嗡地响起。九王爷萧亦寒独立席间,望着殿外漆黑的夜空和纷飞的雪沫,面容冷硬,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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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偏殿,暖阁内香气氤氲,比正殿更为甜腻,试图掩盖某种药石的气息。太医小心地告退,言辞谨慎,无非是“沉疴难起”、“需漫长将养”、“心神受创尤甚”之类。皇后坐在铺着软缎的圆凳上,打量着蜷在轮椅里的女人。目光如细腻的丝帛,一寸寸拂过那些狰狞的疤痕,畸屈的指节,以及那始终低垂的、覆盖着轻纱的脸。
“真是苦了你了,”皇后叹息,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怜悯,“那般大火……想想都令人胆寒。你能活下来,已是上天垂怜。日后好生将养,九弟情深义重,定会待你如初。”
她说着,伸出手,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试图去触碰那放在毯子上、布满伤疤的手。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瞬间,那只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避开触碰。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几乎是本能的抗拒。
皇后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依旧完美:“瞧我,真是糊涂了。你定然是累极了。已命人备好了温水绢帕,你稍稍梳洗松快些。本宫就在外间,若有需要,随时唤人。”
她起身,裙裾窸窣,带着宫人离去。暖阁的门被轻轻合上。
轮椅上的女人依旧一动不动,如同石化。直到门外脚步声远去,彻底消失,她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阁内静得能听到炭盆中银炭轻微的哔剥声。空气中弥漫着皇后留下的浓郁香气,一种精心调配的、代表着权势与富贵的芬芳,与她记忆深处另一种清冽的、带着寒梅冷意的香气截然不同。
她极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双布满烧伤痕迹的手。手指扭曲,动作僵硬,仿佛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无数看不见的伤处。她摸索到耳后,找到轻纱的结扣,笨拙地、一点点解开。
轻纱飘落,露出纱下的容颜。那已不能称之为脸。大片扭曲增生的瘢痕覆盖了原本的肌肤,凹凸不平,色泽暗红与新粉交错,鼻梁依稀能辨出旧日的秀挺轮廓,却被疤痕拉扯得有些变形。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在无人处抬起,映着跳动的烛火,深不见底,沉静如古井寒潭,竟透出一种与可怖面容截然不同的、冷冽的光华。
她转动眼眸,视线缓缓扫过这间精致华丽的暖阁。紫檀木雕花桌椅,博古架上价值连城的玉器摆件,云锦织就的软帘……每一处都彰显着皇家的奢靡与威仪。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座鎏金瑞兽香炉上,炉口袅袅吐着皇后喜爱的甜香。
她看着那缕缕青烟,瞳孔深处,一点点凝结出冰棱般的寒意。许久,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将滑落的厚毯重新拉高,盖住自己废弛的双腿,也将自己重新缩回那看似脆弱不堪的躯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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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散时,雪下得大了些。马车在铺了软垫的车厢内轻微摇晃。萧亦寒与她对坐,沉默如同实质。车外,京城的更梆声遥遥传来,一下下,敲打着寂静的夜。
“他起疑了。”良久,萧亦寒低沉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轮椅中的女人没有回应,只是将脸转向车窗方向。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只隐约透进灯笼朦胧的光晕。
“但他不会认。”萧亦寒继续道,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宁愿相信你死了,相信眼前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与你略有相似的残躯。他不敢认。”
她依旧沉默。只有放在膝上的、藏于毯子下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马车驶过朱雀长街。车轮压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这条街,她曾经乘着凤辇走过,两侧是欢呼的百姓,漫天洒落的是喜庆的花瓣。而如今,只有冰冷的雪,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孤独的声响。
“快到了。”萧亦寒的声音打破沉寂。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
九王府邸门前灯火通明。仆从早已得到消息,屏息凝神地跪迎。当王爷亲自将轮椅上的王妃抱下马车时,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看到那素色衣裙下空荡的裤管,和那覆着轻纱、疤痕狰狞的侧脸。
府内一切如旧,却又物是人非。廊庑亭台,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却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冷清。萧亦寒推着她,穿过一道道回廊,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院门匾额上,“凝香阁”三个字依稀可辨,只是蒙了尘。
“这里……”萧亦寒顿了顿,“按你的意思,一直空着。每日有人打扫,里面的东西……都没动过。”
她抬起头,望着那匾额,目光凝滞了片刻。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曾在这里嬉笑、读书、调香、等待……最终,在这里燃起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
萧亦寒推开门扉,轮椅碾过青石地面。院内积雪已被扫净,角落一株老梅疏枝横斜,竟已结了些许殷红的花苞,在凛冽寒气中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冷香。
她被送入内室。陈设依旧,琴案、书柜、妆台……甚至妆台上那面菱花铜镜,都用厚厚的锦缎罩住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空气里没有甜腻的香,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空旷气息。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关上房门。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轮椅停在房间中央。她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雕像。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是一个活人。许久,许久。她慢慢地、用那双残缺的手,驱动轮椅,靠近妆台。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到镜子上覆盖的锦缎。然后,猛地一扯!
锦缎滑落。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鬼魅般的脸。疤痕交错,扭曲可怖。
她凝视着镜中的影像,目光冰冷,没有惊骇,没有悲伤,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倒影。只有那双眼睛,深藏在伤痕之下,燃着两簇幽暗的、永不熄灭的火。
窗外,寒风呜咽,卷着几片雪花,拍打在窗棂上。像是谁在深夜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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