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阁内,死寂无声。
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诡谲。疤痕如同暗红的蜈蚣,盘踞在曾经光洁的肌肤上,将过往的容颜彻底吞噬。她没有回避,没有惊惶,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倒影。那目光深处,是一片被冰封的荒原,荒原之下,涌动着灼热的熔岩。
许久,她抬起扭曲的手指,极慢地抚过镜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一路寒进心里。指尖最终落在自己凹凸不平的颊上,轻轻触碰,仿佛在确认这具躯壳的真实存在。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伴随着侍女小心翼翼的问询:“王妃,奴婢送热水来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迅速地将锦缎重新盖回镜面,仿佛遮住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随即驱动轮椅,转向内室阴影处,将自己藏得更深。
侍女低着头进来,不敢四处张望,手脚麻利地备好盥洗用具和一套洁净的寝衣,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抬起过一次眼睛。
房门合拢。她依旧停在阴影里,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轮椅重新碾过地面,行至盆架旁。热水氤氲着稀薄的白汽,水中飘着几瓣干枯的茉莉,散发着廉价的、试图掩盖药味的香气。这不是她惯用的香。
她掬起水,水温恰到好处。水珠滚过那些狰狞的疤痕,汇入衣领。她洗得很慢,动作僵硬而笨拙,每一次抬手都牵扯着看不见的旧伤。洗净后,她拿起那套寝衣。料子是新的,柔软,却并非她旧日喜爱的云锦,针脚细密,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敷衍。
她没有换上衣衫,只是将它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目光再次投向房间各处。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三年前的格局,甚至多宝阁上那尊她失手碰缺了一角的玉如意,也依旧摆在原处。萧亦寒确实“保管”得很好,好得像一座精致的坟墓。
轮椅行至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俱在,镇纸下压着几张空白的宣纸,边缘已微微泛黄。她伸出手,指尖掠过冰凉的砚台,上面没有一丝墨迹,干净得令人窒息。她曾经在这里写过无数封信笺,大多数没有寄出,藏在抽屉深处。那些娟秀的、带着少女情思的字迹,早已和那个天真怯懦的沈清夜一起,葬送在三年前那场冲天烈焰里。
窗外风声渐紧,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她驱动轮椅,来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凛冽的寒风立刻灌入,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也带来了那株老梅更加清晰的冷香。
雪还在下,院中一片素白。那株红梅在夜色与雪光中显得格外孤峭,几点殷红的花苞倔强地立着,对抗着严寒。她望着那株梅,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株梅,是她嫁入王府那年,亲手种下的。那时她笑着说,要看着它一年年开花,一年年繁茂。
如今,梅树还在,种树的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忽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飘渺的乐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是箫声,清冷孤绝,曲调却是熟悉的……是《烬夜曲》。她身体猛地一僵,抓住窗棂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根根凸出,疤痕在冷风下泛起青白。
这首曲子,是当年他为她作的。只在东宫弹过几次。他说,曲名取自她的名字“清夜”,愿如清夜之烬,虽短暂却炽热明亮。如今听来,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最刻毒的嘲讽。
箫声来自皇宫的方向。是他吗?在立后之夜,在“她”的魂灵归来的夜晚,吹奏这首曲子。是怀念?是忏悔?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高高在上的羞辱?
乐声持续了片刻,便湮灭在风雪声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她缓缓松开抓着窗棂的手,冰冷的木头在她指腹留下浅浅的印痕。她关紧窗户,将寒风与那致命的箫声一同隔绝在外。
胸腔里,一颗心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闷的痛楚。她退回房间中央,目光扫过这间囚禁着过往的华屋。这里每一寸空气,都沉淀着沈清夜的气息,那个愚蠢的、相信爱情、最终被爱情和信任碾碎成灰的女人。
不。她不再是沈清夜。沈清夜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的大火里,死在大婚之夜那杯穿肠毒药带来的剧痛里,死在他冰冷审视的目光里。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从地狱爬回来的残骸,一个心中只余灰烬和恨意的幽灵。
轮椅行至床边。这张拔步床,曾铺满锦绣鸳鸯,是她对未来所有美好憧憬的象征。如今,帐幔素净,被褥冰冷。她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轮椅挪到床沿。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残废的双腿拖曳着,毫无生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终于躺下,厚重的锦被压在身上,几乎令人窒息。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刺绣纹样。窗外,更梆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
一片死寂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雪落屋檐的微响,听到寒风穿过庭院的呜咽,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流动的声音。
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外。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
那脚步声停留了片刻。没有叩门,没有询问。仿佛只是一个夜归人无意途经,驻足片刻。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消失在雪夜里。
是萧亦寒?是皇帝派来窥探的眼线?还是这王府中,某个对这位突然归来的、形容可怖的王妃充满好奇的仆人?
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在这座熟悉的牢笼里,每一步都是深渊,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敌人。
她缓缓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的纷乱景象——冲天的火光,刺骨的疼痛,他喂她喝下毒酒时那双冰冷绝情的眼,皇后温柔笑容下的锐利审视,皇帝探究的目光,还有那曲《烬夜曲》……
恨意如同藤蔓,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意。
这一夜,凝香阁的灯,亮至天明。而九王府的主人萧亦寒,书房里的灯,同样彻夜未熄。他站在窗前,望着凝香阁的方向,手中紧握着一枚已被摩挲得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复杂难明。
皇宫深处,箫声早已断绝。萧彻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宇中,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案上,摊开着一幅泛黄的画纸,上面绘着一个在梅树下翩然起舞的少女,裙裾飞扬,笑靥如花。画角题着一行小字:清夜独赏。永熙四年冬。
他猛地将画轴卷起,扔进一旁的火盆。火焰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吞没,化为灰烬。就像那个夜晚,吞噬掉她一样。
可他为何……总觉得那灰烬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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