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似墨,云滕阁也十分静谧。两个丫鬟神情有些担忧,掌灯贴在门前静听片刻,夏菱道:“小姐,您还好吗?”
屋内半晌没动静,夏菱没好气碎了两句嘴,“什么侍卫,我看就该赶他走,咱们当初也不该捡他回来!”
“侍卫”二字像颗石子,一刹那被扔进面前这间平静无波的寝屋。
但见窗纱扑闪,烛光好似由风带得晃了晃。稍刻,门蓦然被拉开,露出钱映仪那张神色古怪的脸。
“再打水来,我还要沐浴!”
夏菱忙上前追劝,“小姐方才已洗过一回,再要洗也无妨,但总要先用过晚膳才行,今晚太太使厨房做了小姐爱吃......”
“吃饭先放一放,去打水。”
夏菱仍要劝,掌灯的手被另一只手轻掣,她扭头,灯火照出面上一丝不解。
春棠斜眼偷瞥钱映仪,明显她有些心不在焉,低垂着眼。
于是春棠悄悄比划,
——先依着小姐说的办,你瞧小姐现在吃得下饭么?
夏菱紧抿着唇,眼风往钱映仪身上打转,最终与春棠两个一并去备水。
钱映仪独站门后,心头那丝恼意迟迟未散,那个侍卫!第一回握住她的手腕,第二回摁在她的脸上,第三回拉着她直冲他怀里!
就当他方才所言不假,可小玳瑁也是她身边的侍卫,往前不是没出现踩歪跌一下的情况,夏菱与春棠赶不上时,也是小玳瑁扶的她。
怎不见小玳瑁如此?
钱映仪板着脸一直没吭声。
有个小丫鬟偷瞄她,又悄声与身旁的丫鬟道:“小姐好生气。”
其实钱映仪向来对下人们都很是不错。
逢春裁制新衣,遇上端午、中秋这样的大节,与她们各放几日假,使她们回自己家与家人团圆。
有时来了兴致,也会在院子里与她们耍,高兴了赏东西,不高兴常常只是一人独坐房中。
有些官太太与小姐对下人动辄打骂,钱映仪却好似不大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因此小丫鬟们十分喜欢她,虽是奴仆与主子的关系,每每钱映仪不高兴时,也总想掷去几记关切的目光。
譬如此刻,不知钱映仪下晌高高兴兴出去,又为何气鼓鼓回来,小丫鬟们只能暗暗把她偷瞥,假装手里有活,不时在她面前走上两圈。
不一时,夏菱与春棠提着热水踅回,奉上一应用具,静静退了出去。
香炉里的烟气浮沉在屋里,带出一缕零陵香,逐渐蔓延至钱映仪身前。
钱映仪再三横臂把胳膊轻嗅,从一截小臂到指尖,她嗅得很细致。像是觉得身上始终残留一丝她不大喜欢的薄荷气。
薄荷清爽,冷冽,甚至有几分冲鼻。
钱映仪对这样的气味有股与生俱来的排斥,嗅来嗅去,愈发烦躁,索性一脱衣裳,狠掷在屏风上。
雾气腾腾往上冒着,凝在钱映仪那张瘪嘴嫌弃的脸上。
薄薄的肩背欹在木桶边缘,钱映仪的目光在那截胳膊上反复巡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一截已然不是自己的,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要从里面穿凿出来,窃窃的,很烫。
她眼露烦意,暗自咬牙,像是咒骂,“无耻之徒,别再让我看见你。”
可惜老天爷并不遂她。
待水温渐凉,钱映仪总算闻不见那丝气息,整个人也逐渐平静,反倒是晓得饿了。
于是穿了件入睡的寝衣,往肩头搭了件天青色的披风,“吱呀”一声拉开了门,“夏菱......”
“你怎么在这儿!?”话音未落,钱映仪往后退了半步,朝三丈外的年轻人怒视。
秦离铮手里提着食盒,静静站在原地,因穿了件黑色圆领袍,若非是云滕阁点着灯,险些就将他给忽略了去。
夏菱这时从另一头旋裙过来,小声道:“小姐,他说...他来给小姐赔罪。”
也许是为了验证这句话,秦离铮走近两步,将食盒搁置在树下一张竹编的四方小桌上。
钱映仪目露嫌弃,“拿走,我不吃你带来的。”
秦离铮侧过脸来,声音一惯冷淡,“请小姐不要生气,我只是护主心切。”
言下之意便是一切都是意外,可这话听在钱映仪的耳朵里令她十分不满,气势汹汹往他跟前走去,将那食盒丢回他怀中,只固执道:“我说拿走!”
上下扫量他几眼,她两片嘴唇复又开始频频相碰,“我上回怎么与你说的?倘或你表现好,我便不赶你走,可你着实太没有分寸,哦,你说你护主心切,你拉我一把我心中感谢你,可为何...为何要....你不是身手敏捷?这样小小的失误都避不开?”
是的,钱映仪愈说愈忿然,好似有些不愿承认这也许真如他所说,只是一场意外,他真是只为护着她,并无他意。
可两番对比下,她方才又气又恼冲回来,他倒如没事人一般,这算什么?
侍卫不咸不淡一句解释,像迎面给她罩了个“恼羞成怒”的织网,任由她独自一人在里面蒙头转圈。
她的这些表现,与他的冷静比起来,益发显得可笑。
因此她私心里有些小心眼地将这场“意外”归结于他的失误。
钱映仪扭过脸不看他,余光窥他站在原地不动,又凶道:“还不走?”
秦离铮在心头叹气,只暗道她有些娇纵,静听她说过一连串的话,又暗道她似乎是有些别扭。
其实早在小玳瑁揣测许珺是否会赶他走时,他便开始在心中检算。
他要织的是一张大网,要将金陵的贪官之流一网打尽。
身为大家闺秀,她常与其他家的小姐们走动。
再没有比在她身边待着更合适的了。
且就当成是他的错,故而明白她有些恼怒时,他复又兀自往红庙附近去,寻那位买米糕的阿婆,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阿婆即将收摊时截停她。
秦离铮看向站在一旁鼓腮的女孩子。
她方才洗过澡,急匆匆拔脚过来时有股清新的皂香涌进了他的鼻腔里,那帘睫毛微微往上卷翘,轻颤着,凝聚一丝水汽,为她总娇纵的性子蓦然添上柔软。
沉默了半晌,秦离铮稍稍垂眼,拉开食盒摆饭,将那碟完好温热的米糕呈在她眼前,语气倏软,牵出几分真诚,“我知小姐吃这个会高兴,惹小姐生气,是我的错。”
钱映仪眉目轻扬,倒有些诧异,“你何时买的?”
“怕小姐赶我走,方才跑马去的。”
他学习她的固执,把那道米糕往她身前递了递,“请小姐不要赶我走。”
月辉洒在墙头,院内又点起几盏灯,益发灯火通明,钱映仪抿着唇,不知是否忆起初次捡他时的凄惨模样,一颗心又软下来。
俄延半晌,她终于扭过脸,往竹桌旁伏腰坐下,“下不为例。”
秦离铮笑,“听小姐的。”
两个丫鬟惯会审时度势,忙不迭地上前挤开侍卫,把钱映仪围着,笑嘻嘻伺候她用饭。
饿意上涌,钱映仪吃得有些急,因沐浴过,也不曾绾发,只用根玉簪轻拢满头绸缎子般的乌丝,亦低垂了几绺在肩头。
秦离铮窥她垂脸靠近小碗,目光倏然凝视在她细细的锁骨上,那处挂了串平平无奇的珠链,坠着一个铜钱大小的琉璃香瓶。
淡粉的珍珠做装饰,由一根琴身上的角弦串在一处,瞧着稍显陈旧,珠子稀稀散散,不大美观。
她向来爱整洁有序,竟能容忍在脖子上挂这样一串东西?
大约他的目光太直接,钱映仪复又有所察觉,正狐疑抬头去看,却见他老实侧着身。
她瘪瘪唇,嗓子里喧出两分不自在:“你去外头吧,我不生气了。”
秦离铮点点下颌,再没说什么,兀自转背离去了。
她已放下她的小小脾气,他也见好就收,至于对彼此而言有些“惊心动魄”的那个意外,也只好暂且先搁置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里。
剩一旁的铜漏滴答滴水,滴过两三个夜,在这日莺红柳绿时,静悄悄的钱家又迎来钱其羽归家。
钱其羽习惯独来独往,至多带个小厮一同去府学伺候起居,行走却总是十分张扬,每回恨不能叫所有人都知晓他又回来了。
这日他依旧是先跑来寻钱映仪,满园子寻她不见,最终在许珺处找到了她。
进门便往怀里一阵摸索,笑嘻嘻掏出一封烫金请帖,“阿姐!瞧这是什么?”
钱映仪正与许珺一并盘腿在榻上坐,由许珺教她打一些式样简单的络子。
闻声,她远远去瞧,笑道:“隔得这样远,我又不是神仙,你拿过来给我。”
待送到手里,看清上头的字时,她不免微怔。
赫然是燕文瑛使人送来的春宴请帖。
钱其羽兴冲冲挤着榻边坐,歪过脸去瞧钱映仪,瞳眸里闪烁几点期盼的光,“阿姐,咱们去不去?”
钱映仪暗咳两声,飞眼色提醒他。
少年恍然回神,一拍脑袋,讪讪笑了,“抱歉,府学那头课业繁重,我忘了爷爷的叮嘱,方才在门口碰上来送帖子的小厮,想着能跟阿姐出去耍,一时高兴就顺手将帖子给接了。”
“那...这帖子要不要退回去?”他有些迟疑。
许珺心思活络,把两个孩子来回窥一窥,踩鞋下榻,取了两瓣木瓜挨个递去,又笑一笑,“既接了帖子,就去吧。”
钱其羽道:“可是爷爷说叫我们与他们少些来往。”
“你就记得这句,”许珺扶着一张书案,一连嗔他,“那你可还记得你爷爷也说过,寻常赴宴小聚没什么要紧的呢?”
“去吧,”她思忖片刻,道:“正常往来,谁也捉不住什么错处,若避着不与他们接触,倒显得咱们家不近人情。”
于是次日一大早,钱其羽穿一件缥碧色的直缀,戴着黑色幅巾,打扮得清爽利落地在园子里等钱映仪。
俩姐弟踏着茸茸春色出了门。
这时节已然是愈发天暖,街上吆喝喧阗,时常有意气风发的小少爷们打马驶过长长的街道,亦有小姐坐在香车里,大抵都是约好要去踏春。
这厢辗转到了蔺家门前,远远就瞧见有小厮丫鬟在门口候着。
稍刻,自里头走来两个伶伶俐俐的丫鬟,引钱映仪与钱其羽进门。
秦离铮远远跟在钱映仪身后,不动声色扫量蔺家,园子里各处都栽着稀有品种,碧瓦朱檐,雕梁绣户,倒是十分气派。
睃寻片刻,又将目光落在前面那道身影上。
据褚之言交代,金陵这班富贵人家的春宴向来在四月初,可燕文瑛的请帖却在这时候送来...
他复又想起秦淮河岸的那个“意外”,彼时,燕如衡有一道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
这个“意外”竟令燕家有些坐不住?要迫不及待提前举办春宴来接近她?
那厢在前头引路的丫鬟温顺向钱映仪道:“晏小姐与温小姐都到了,少奶奶方才还念着您呢。”
钱映仪客气抿出一丝笑,没接话。
拐廊走过一截路,又穿过两个小小的园子,总算行至蔺家的大花园。
近前一瞧,燕文瑛已使人排布筵席,请来一个戏班子架台,里里外外热闹得紧。
一旁的四角亭里坐了晏秋雁与温宁岚,那与钱映仪不大对付的郭月也在,周遭还有些认识却不大熟悉的小姐们。
少爷们则安排在另一头,男女席面用连成一排的大插屏隔开,两边各自有丫鬟小厮轮番伺候。
燕文瑛正与一家小姐说着话,一眼望见钱映仪,立时在秀脸上绽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丫鬟匆匆行至钱映仪身前,擎着她的手握握,“好妹妹,你可算来了,我正等你呢。”
言罢,把钱映仪轻拉去那四角亭里坐,招呼两个丫鬟呈上做工精致小巧的糕点,道:“请不要嫌弃,先吃些,待人到得差不多,咱们就饮酒作乐,痛痛快快耍一场!”
又往一旁够眼去瞧,状若无意催问丫鬟,“去夫君的书房寻少爷,问他怎的还不过来?”
“都是年轻孩子,他怎好在书房待着。”
钱映仪自当她是讲礼节,乖顺朝她笑笑,又暗朝晏秋雁与温宁岚挤眉弄眼。
晏秋雁接连一段时日未曾见她,想念得紧,忙过去掐一掐她的腮,“瞧着胖了些。”
“不止是胖了些,面色也红润了不少。”温宁岚笑叹。
“有么?”钱映仪托着腮肉往上挤一挤,笑道:“怪我贪吃。”
说话间瞥见郭月,顾念二人坐一桌,钱映仪到底与她福身,“月月。”
郭月向来与她关系一般,还爱与她争口舌之快,今番却罕见冲她笑笑,“哟,你今日这身穿得亮眼,倒叫我眼前一亮。”
不知怎地,钱映仪觉得她这抹笑里掩藏着一丝不怀好意,因而捉着温宁岚低问:“岚岚,我问你,今日那吴念笙可会来?”
上回郭月也是这般笑,那吴念笙就追到了她跟前。
温宁岚敛眉细想,摇摇脑袋,“燕姐姐应是不曾请他。”
钱映仪倏然长舒一口气,目光飞往不远处搜寻侍卫的影子。
她今日原是想带小玳瑁来,临出门时想及这个缘故,恐吴念笙似鬼一般缠上她,是以才带他出来。
有他在,想必她也不用怕。
半炷香的功夫,月亮门下转来一人,身姿挺拔,衣袂飘飘,不是燕如衡又是谁?
他唇畔始终含着一抹笑,离近了,便先往男席那头打过照面,旋即转来女席,守礼与小姐们作揖。
目光流连至钱映仪时,他缄默片刻,笑意更甚,“钱小姐,今日阿姐备下了射覆、投壶,你无需拘束。”
钱映仪左右窥一窥,见他旁人不叫,偏拘着她来搭话,后知后觉明白些什么,谨慎地磨了磨嘴唇,意欲推脱,“这些我不......”
“三哥哥,今日好生热闹,既有射覆,怎能少得了我?”倏然一记狷狂之声自门下送来。
下一刻,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进来,前头那少年十**岁的模样,头扎黑幅巾,穿着浅蓝色的葡萄纹圆领袍,肤色白皙,五官端正,身量高挑,只是神色轻狂,一路行来不斜视旁人,俨然一副不将人放在眼里之态。
后头那位则是吴念笙,也显得精神抖擞,只是有前头那位少年衬着,多少有些不够看。
燕如衡暗自拧眉。
园子里静了静,半晌,还是郭月羞怯怯起身,端正朝那少年福身,“见过世子。”
钱映仪紧紧盯着那两道身影,余光瞥清钱其羽似乎有些躁动,忙朝他使去眼色。
风和日丽,满园春色。那少年卑睨一切,没几时走到四角亭外。
他逐一扫视亭内众人,在郭月身上稍稍粘连一瞬,复又将目光落在钱映仪身上。
耀眼绚目的春光下,少年笑得几分放肆,益发显得乖张,“钱家映仪,真是许久未见了。”
好吧其实两个人的嘴都挺硬...
一个不愿意承认心里或许有些东西不一样
一个骗自己还要在她身边蛰伏...
天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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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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