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地界突然起了流言,道朝廷财政吃紧,给灾民的房子一时半会建不起来,只能放任。
原先慈义堂闹事的人被抓了后,老实了几天,结果这流言传来,如同火引子一般,又掀起了滔天的火焰。
夜半,梁惟和其他官员,一群人坐在大厅里沉默不语,陈知州被逼的没办法,挥袖道:“这群刁民!”
梁惟坐在下侧,道:“牛要吃草,马要喝水,这群灾民活着自然也要求有个庇护所。知州不该生气,该想办法才是。”
雍州知州道:“想办法?梁知州也是一州官员,应当知晓我的难处,朝廷就给了那么点银子,剩下的叫我雍州官府来补,雍州有何能得银子的法子?年年都不富余,如今这……唉!”
他扶着桌子,长吁短叹。梁惟知道他怎么想,自然也不好劝,只得慢慢悠悠喝了口茶,坐在座位上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会,便听门外传来喧闹之声,一群锦衣卫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为首的温如吟走路生风,只有略微苍白的面色透露出曾受重伤的过往。
锦衣卫围在门口,温如吟提着刀走了进来,盯着陈知州,神色不愉。
众人被他这般阵仗弄得心里发毛,唯有梁惟面色如常,又饮了口茶,静静坐着。
温如吟啪地将刀鞘拍在桌子上,随后冷不丁冷笑道:“诸位,晚上好啊。”
陈知州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半晌才开口道:“指挥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温如吟道,“就是想问问大人愿不愿意出这个钱。”
“什么钱?”
“抚恤钱。”
明晃晃的灯火下,温如吟一个武将开始给众位文官算起了账:“锦衣卫听命朝廷,自然享朝廷俸禄抚恤。只不过先帝在时下了道圣旨,体谅各锦衣卫多出身军中遗孤,做的又是关乎性命的差事,因此特意有令,道锦衣卫在何处牺牲,由皇城或牺牲州地加补五成抚恤。”
门外锦衣卫齐齐站好,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朝廷出抚恤,一人十两黄金,雍州就得补十两黄金。我这一共有九十一名锦衣卫,算上我那份,一共是九百一十两黄金。”
温如吟噼里啪啦算完,又向梁惟确认了一遍,道:“梁知州,你做个证,我没算错吧。”
梁惟顺从道:“不错。”
陈知州被这么大一笔钱弄懵了,忙道:“指挥使这是哪里的话?锦衣卫乃是朝中精锐,如何就折损在这雍州?还有指挥使您,怎么就——”
温如吟道:“怎么不能?从昨日到今日,我领着他们抓了多少闹事的?那些灾民听信流言,一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拎着木头板凳和菜刀就往我们身上砸砍。我们又不能直接杀人,只能一批批送到大牢。那大牢都快装不下了。”
他又故作不适地捂住胸口,道:“知州,你也是知道的,我身上还带着伤。如此奔波,又怎么行?”
室内安静的可怕,其余官员面面相觑,陈知州更是面色铁青。
半晌才有人发话道:“指挥使,你这不是逼着我们拿钱出来吗?”
除了梁惟,众人都附和起来。
温如吟环顾四周,然后皮笑肉不笑道:“逼你们?出钱本就有你们的份,你们不肯做,想拿我和我手下人立靶子,那我自然也是不肯。今晚我把话撂在这里,这次的事要是处理不好,这群灾民的怒火就得用人命来填。你们死不死的我管不着,但若锦衣卫有一人留在这里,黄金准备好,否则上头自有人来料理。”
他的语气不重,却无端叫人心里发寒。梁惟出面圆场道:“指挥使的话不好听,却不无道理。此事若是闹大了,他日朝廷若是怪罪下来,岂不是诸位都要受罚?”
众人又都不做声了。
片刻后,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出声道:“去年雍州的税收,除了上缴朝廷的那部分,还有些入了府库,本来是计划着再建两个书院,如今拿出来用来填补修建房屋的空缺,也是够的。”
陈知州闻言急了:“通判,你糊涂了?办书院的事情都拖了好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动静,这要是挪用了,又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
通判叹了口气,道:“知州,轻重缓急还是要分的清。”
他望了眼温如吟和梁惟,随即别过脸去,低声道:“不必再犹豫了,明日我开府库,带人和梁尚书一起商议此事。”
陈知州似乎还是不想,可温如吟哪里又再让他反悔的机会,立马应道:“如此一来,事情便有转机了,想来钱一到位,房子建好也不过是时间快慢的问题,灾民安顿好了,雍州想必能安定如初。”
他自认为好言好语,谁料陈知州听完,一改先前的低声下气的态度,指着他鼻子骂道:“温如吟,无耻之徒!”
梁惟眉头一皱,站起来冷声驳斥道:“知州慎言!指挥使乃是朝廷遣派要员,如何能用言语辱骂?”
“钱都出了,老夫骂两句骂不得?”
陈嘉峪两鬓微微染上斑白,原先看不见,近来因着赈灾的事情愈发明显。
众目睽睽之下,他抛却礼数,走到温如吟面前道:“少了两间书院,少了两间书院啊!你这个拿刀的劫匪懂什么!连盛州那种原先的不毛之地都能出进士,我雍州的子弟只能困在此处,望天不得!”
他气愤地甩袖道:“水坝损毁的原因,什么年久失修,伐木过盛,你以为就梁尚书知道,我不知道?在坐的这些人不知道?可知道又如何?修坝要钱,百姓要以伐木取生,可钱在哪?百姓又要靠什么吃饭?雍州上缴的税收,从哪里来!”
陈知州说到这不禁有些哽咽:“死个锦衣卫要补黄金十两,这儿的百姓一年的花销才不过二两银子。你温如吟找我讨饭,我又要带着这些百姓去哪里讨饭?”
说完这一切,陈知州挥袖而去,背影仓促而又佝偻。
在场其他官员见状也纷纷告退,一时间只留下梁惟和温如吟在场,还有留守在门外的锦衣卫。
沉默良久后,温如吟拿起刀,向外面众锦衣卫打手势,吩咐道:“诸位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门外众人称是,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黑夜中。
梁惟动了动嘴唇,随后叹气道:“不必在意这番说辞,大家都是一样的。”
温如吟吐出一口气:“为朝廷当差,有谁是好做的?他抱怨他的,我办好我的。反正眼前之困已经解决,待灾民安顿好,我也就回京城了。”
梁惟点头,道:“陈知州一时激动之言,我担心你会介怀。”
“再难听再不堪入耳的话都听过。”
温如吟不在意一笑:“我又怎会介怀这些,再说了——”
他佩好刀,抬头望着漫天繁星:“陈知州说的难道有错吗?各州赋税上交皇城,花在那些王爷亲贵的身上。”
他甚至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道:“还有我这种鹰犬身上。”
梁惟道:“你这又是何必?”
温如吟不再言语,似乎是累了,面色愈发苍白。
他摆摆手,独自走出屋子,步履不似先前那般松快。
梁惟犹豫一会,跟了上去。
月色晦暗,唯有佩刀闪出凉薄的光芒。
梁惟走到温如吟身边,道:“为父母官者,先务民生,再谈政绩。陈知州做官也不少年了,无论去哪里都是建两座书院。他确实是靠读书成了才,可一州那么多百姓,不是所有人都能读上书,建书院自然是好的,可若他将这钱拿来修补水坝,又何来洪水,何来灾民?他所谓的一心为民,不过是本末倒置,自我安慰罢了。”
“还有,他谈雍州百姓以伐木为生,若不让他们伐木,便断了他们的生计。雍州之大,难道只有木头能卖?一块好木头,若经匠人之手,雕刻成花,价格可以翻三倍,若制成家具,则翻的更多。此处有水路,运到京城十分便捷,销路根本不成问题。百姓想不到这些情有可原,一州知州想不到这些,只能说是鼠目寸光。”
梁惟语速极快,一反先前的沉稳持重,叫温如吟有些意想不到。
温如吟眉目松乏,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和我说起来这些?”
梁惟深吸一口气,随后舒缓面色,道:“此人能力平庸,却把责任怪到你头上,我很不高兴,所以想和你说这些。”
“哦?”温如吟浅笑,“看来都是些肺腑之言。”
“自然是。”梁惟坚定道,“所以指挥使也不必妄自菲薄,什么鹰犬等自嘲之言。你比他们都要强,都要好。”
温如吟听完,眯笑着:“呵哈哈哈——梁知州,不,和苏兄,你可真是……”
他递出手,拍拍梁惟的肩膀,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今日之言,温如吟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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