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踏破了山林暮色。
段裴坐在李羡身后,身体因马背的颠簸而微微摇晃。他平生第一次与人共乘一骑,且是个相识不到一炷香的陌生少年,这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的手无处安放,最初只是小心翼翼地攥着李羡的一角红衣,但那布料滑软,颠簸中几乎脱手。一次马匹跃过浅沟,段裴身体猛地后仰,险些摔下马去,下意识地环住了李羡的腰。
身前人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随即一声低笑混着风传来:“抱稳了,书呆子。摔下去我可不管。”
段裴耳根微热,想松手,但马速更快,他只得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李羡的腰身劲瘦,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力量,与他自己这文弱书生截然不同。还有那股若有似无的气息,不是书香墨气,而是某种清冽又张扬的味道,混着皮革、马匹和山野的自由气息,蛮横地侵袭着他的感官。
“喂,段裴。”李羡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哪儿的人士?瞧着不像本地口音。”
“凉州人士。”段裴答得简略。
“嗬,远道而来啊。就为那劳什子科举?”李羡语带调侃,“你们读书人也真是,千军万马挤那独木桥,有什么趣儿?”
“男儿志在四方,求取功名,报效朝廷,乃是正途。”段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信念。
“正途?”李羡嗤笑一声,“规矩框着,礼法压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像我这般,天高海阔,随心所欲。”
段裴抿唇,不予置评。道不同,不相为谋。
沉默间,城池的轮廓已在暮霭中显现。青川城,南北通衢之地,繁华富庶。城墙高厚,垛口如齿,在夕阳余晖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临近城门,车速渐缓。守城的兵士显然认得了这匹白马和它身上那抹扎眼的红,非但未加阻拦,反而笑嘻嘻地打招呼:“李小公子,今日回来得晚了些!”
李羡随手抛过去一小块碎银,精准地落入那兵士怀中:“碰上点趣事。哥几个打点酒喝。”
那兵士接过银子,笑容更盛,目光落在李羡身后的段裴身上,闪过一丝好奇,却识趣地没有多问,挥手放行。
段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心中对李羡“商贾之子”的身份有了更具体的认知——绝非普通的富户,其家世在此地显然颇有影响力,且此人行事……颇为挥霍不羁。
入了城,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虽已近夜,青川城内却华灯初上,人流如织。酒楼茶肆旌旗招展,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胭脂水粉的香气混杂着食物热气,织成一张繁华的网。这与段裴一路行来所见的清苦山村、荒凉山道恍如两个世界。
他被这扑面而来的市井烟火气冲得有些恍惚,攥着李羡衣角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些。
“怎么?没见识过?”李羡察觉到他的细微动作,语气里带着点戏谑的得意,“你们凉州城,可比得上我这青川?”
“不及青川繁盛。”段裴客观回答。凉州边陲之地,风沙粗粝,哪有这般精致热闹。
李羡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轻笑一声,控着马缰,熟练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行。路人见是他,大多主动避让,目光中有敬畏,有羡慕,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摇头叹息,似是见惯了这李家小公子的张扬做派。
段裴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红衣墨发,在这流光溢彩的夜市里,依旧是最夺目的存在,仿佛他天生就该是这繁华中心的焦点。
七拐八绕,白马在一间颇为气派的客栈门前停下。
“悦来客栈。”李羡勒住马,翻身而下,动作流畅潇洒,随即朝段裴伸出手,“下来吧,书生。这地儿干净,掌柜的也识趣,正合你们这种讲究人。”
段裴借着他的力道下马,腿脚因长时间骑行有些发软,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被李羡稳稳扶住胳膊。
“啧,真娇气。”李羡嘴上嫌弃,手却没立刻松开。
段裴站定,迅速抽回手臂,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袍,恢复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再次拱手:“多谢李公子一路护送。客栈费用,在下自行承担即可。”
李羡抱臂挑眉,上下打量他:“你?盘缠够吗?这悦来客栈可不便宜。”
段裴面色微窘。他盘缠本就算计得紧巴巴,一路省吃俭用,这悦来客栈一看就不是他该住的地方。但他不愿欠下更多人情,尤其对方是这般人物。
“不劳李公子费心。”
“行吧,随你。”李羡耸耸肩,也不坚持,率先朝客栈里走去。
掌柜的一见李羡,立刻堆起笑容迎上来,毕恭毕敬:“李小公子,您来了!快请进!”目光瞥见身后跟着的、衣着简朴的段裴,笑容顿了顿,但见是李羡带来的人,也不敢怠慢。
“给他开间上房,清净点的。”李羡用下巴指了指段裴,自顾自走到大堂的梨花木桌旁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副熟稔自在的模样。
掌柜的连连应声,看向段裴:“这位公子,请问住几天?”
段裴深吸一口气:“先住一晚。请问……房费几何?”
掌柜的报出一个数。段裴心里一沉,这价格远超他的预算,一晚几乎够他平时住小半个月。
李羡喝着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段裴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旧钱袋,仔细数出银钱,递给掌柜。动作缓慢却坚定。
掌柜的收了钱,递过钥匙:“天字三号房,小二,带这位公子上去!”
段裴接过钥匙,转向李羡:“李公子,今日之恩,段某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
“行了行了,啰嗦。”李羡不耐烦地打断他,“赶紧去歇着吧,瞧你一脸倦色,别明日考场睡着了,枉费本少爷救你一场。”
段裴的话噎在喉间,最终只化作微微一揖,转身跟着小二上了楼。
楼梯转角,他下意识回望。
只见李羡仍坐在那里,侧对着他,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带着几分顽劣笑意的嘴角,正同那掌柜说着什么,引得掌柜赔笑不止。那身红衣在客栈温软的灯光下,少了几分山野间的凌厉,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慵懒风流。
段裴收回目光,心头莫名有些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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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三号房果然陈设精雅,一应用具皆备。段裴放下行囊,稍作洗漱,腹中传来阵阵饥饿感。他一日未曾好好进食,方才又几乎耗尽了盘缠,此刻竟有些为难。
踌躇片刻,他决定出门寻个便宜的面摊果腹。
刚下楼,却见李羡竟还在大堂,桌上已摆了几碟精致小菜并一壶酒。他见段裴下来,扬声道:“哟,书生,来得正好,一起吃点?本少爷一个人喝酒无趣得很。”
段裴脚步一顿:“不敢打扰李公子雅兴。”
“叫你坐就坐,哪那么多废话。”李羡蹙眉,语气强硬了些,“就当……报答我救命之恩的一顿饭,总行了吧?”
段裴无奈。此人行事,总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霸道。他只得走过去,在李羡对面坐下,姿态依旧端正。
李羡给他斟了杯酒:“尝尝,青川有名的‘梨花白’。”
“多谢李公子,在下不善饮酒。”段裴推辞。
“读书人就是没劲。”李羡也不勉强,自顾自饮了一杯,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问,“何时开考?”
“三日后。”
“准备得如何?可有把握高中?”李羡挑眉看他,眼里闪着探究的光。
“科举之事,尽力而为,不敢妄言。”段裴回答得谨慎。
“嗬,还挺谦虚。”李羡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段裴,“我说,你们读书人是不是都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瞧不起我们这些经商营生的?”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直接的锐利,仿佛要刺破段裴冷静的表象。
段裴迎着他的目光,沉吟片刻,道:“士农工商,皆为社稷之本。圣人亦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然‘利’亦可通有无,促民生,并非全然是‘小人之喻’。李公子今日救命之恩,于段某便是大义,与身份无关。”
他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未贬低商贾,又坚守了士人的价值观,还顺带捧了对方一句。
李羡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大堂里其他几桌客人都侧目而视。
“好一个‘与身份无关’!段裴,你这个人,倒比那些迂腐酸丁有趣那么一点点。”他笑够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段裴,“那我问你,若你此次高中,做了官,是会做个清正廉明、为民请命的好官,还是做个攀附权贵、随波逐流的庸官?”
这问题问得极其大胆直接,甚至有些犯忌讳。
段裴心中微震,凝视着眼前红衣灼眼的少年。他看似玩世不恭,问出的问题却直指核心。
段裴正色道:“段某读书,并非只为做官。若侥幸得中,自当恪守本心,上不负皇恩,下不愧黎民。”
“好一个上不负皇恩,下不愧黎民!”李羡抚掌,嘴角却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希望你真能记住今日之言。来,我敬你一杯,预祝段公子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这次,他直接将酒杯塞到了段裴手里。
段裴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又看看李羡那双含着笑却不容拒绝的眼睛,沉默片刻,终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一路烧灼而下,冲得他咳嗽起来,白皙的面皮瞬间染上薄红。
李羡看得有趣,又给他倒满:“慢点喝,书呆子。这酒烈着呢。”
几杯酒下肚,段裴觉得身体暖和起来,平日里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些许。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再那般僵硬,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mostly是李羡问,段裴答。问及凉州风物,问及旅途见闻,问及经史子集。
段裴发现,李羡虽自称不爱读书,言语间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聪慧和见识,对许多事情都有独到见解,甚至能引经据典,只是通常用一种戏谑调侃的方式表达出来。
“所以说,你们读那些死书有什么用?”李羡嗤之以鼻,“真遇到事,还不是得靠我手里的弓?”
段裴此时已微醺,闻言摇头,认真反驳:“李公子此言差矣。武力可救一人,文章韬略却可安邦定国,惠及万民。”
“哦?那你安一个我看看?”李羡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段裴脸上,眼中满是挑衅的笑意。
段裴往后避了避,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语气却依旧坚持:“他日若有机会,段某定当……”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李羡忽然觉得这书生醉后固执的模样有些可爱,笑着坐了回去,不再逗他。
酒足饭饱,段裴坚持要分摊饭资,李羡这次倒没反对,看着他再次认真数出铜板的样子,眼底笑意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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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段裴回到房中,酒意上头,只觉得头脑昏沉,却又异常兴奋。窗外市井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偶尔传来。
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却辗转难眠。
一闭眼,便是今日山道上的惊魂一幕:幽绿的狼眼,腥臭的口涎,死亡的阴影……然后,是破空而来的那一箭!
紧接着,便是那抹闯入视野的、灼目的红。
李羡。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昳丽张扬、带着几分邪气的笑脸,强势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看似纨绔不羁,挥金如土,言语轻佻,却有一手精准绝伦的箭术,能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人。他嘲笑科举功名,却又似乎读过不少书,见识不凡。他行事霸道,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一种奇特的体贴,比如看出他的窘迫而邀他吃饭,比如没有再坚持替他付房费,保全了他那点读书人可怜的自尊。
矛盾重重,却鲜活耀眼,像一团迷雾,又像一簇火焰,蛮横地撞入他按部就班、只有圣贤书的世界里。
与他过往十几年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段裴心里有些乱。他习惯于秩序、规划、克己复礼,而李羡代表的一切,都与此背道而驰。
那杯梨花白的后劲渐渐涌上,他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也比平时快了些许。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迷糊之际,窗外隐约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似是瓦片轻碰,又似夜猫蹿过。
段裴并未在意,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他却不知,对面屋顶上,一道红衣身影懒洋洋地斜倚着屋脊,嘴里叼着根草茎,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紧闭的窗户。直到确认屋内气息平稳绵长,那身影才悄然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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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段裴是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的。
头还有些微沉,但精神尚可。他起身洗漱,准备温书。科举在即,不容懈怠。
刚推开窗,深吸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就听见楼下传来一个熟悉又张扬的声音:
“段书生,起了没?太阳晒屁股了!”
段裴俯身往下望,只见李羡依旧一身惹眼的红衣,骑在白马上,正仰着头朝他招手。马鞍旁挂着一个食盒。
“李公子?”段裴诧异,“你这是……”
“给你送早饭。”李羡笑得理所当然,“悦来客栈的早饭华而不实,我带你去吃地道的青川早点。快下来,晚了可就没了!”
段裴蹙眉:“李公子,这如何使得?在下还要温习功课……”
“温什么习?劳逸结合懂不懂?”李羡不耐地打断他,“赶紧的,别磨蹭,本少爷难得起个大早!”
段裴站在窗口,看着楼下那神采飞扬、不容置喙的少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人似乎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打乱他所有的计划。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请李公子稍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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