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裴整理好衣冠下楼时,李羡正百无聊赖地用马鞭轻敲着靴侧,那匹神骏的白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蹄子轻刨着地面。
“你们读书人就是磨叽。”李羡见他出来,抱怨了一句,却顺手将食盒递过来,“喏,先垫一口。带你去西市吃最地道的蟹黄汤包,这会儿刚出笼,味道最好。”
段裴接过尚带温热的食盒,迟疑道:“李公子,其实在下……”
“别其实了,”李羡打断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上来。西市离这儿有一段路,走过去汤包该凉了,滋味差十倍。”
段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练武之人薄茧的手,又看看周围逐渐多起来的行人投来的好奇目光,耳根微热。昨日是情急之下共乘,今日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子同乘一骑,未免……
“愣着干什么?怕本少爷把你卖了?”李羡挑眉,手又往前递了递,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快点,要饿死了。”
段裴暗叹一口气,终究还是握住了那只手。李羡微一用力,便将他轻松带至身后。这一次,段裴几乎是立刻就环住了他的腰,动作比昨日熟练了许多。
李羡似乎轻笑了一声,一抖缰绳:“坐稳了!”
白马驮着两人,再次汇入青川城清晨的街巷。
与昨夜的繁华喧嚣不同,清晨的青川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沿街的店铺纷纷卸下门板,伙计们打着哈欠洒扫庭除。卖早点的摊子热气腾腾,豆浆、油条、馄饨、面条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勾人食欲。挑着新鲜蔬菜瓜果的农人、赶着驮货牲口的行商、提着篮子的妇人……构成了生动而忙碌的市井图卷。
李羡显然极熟此地,控着马在人群中灵活穿梭,不时还与相熟的小贩掌柜打招呼。
“张婶,今儿生意好啊!” “王伯,新到的河鲜给我留两斤最肥的!” “呦,李小公子!您放心,一准儿给您留着!”
段裴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与人熟稔地笑谈,感受到的是一种与昨夜不同的、扎根于此地生活的鲜活气息。这位看似不羁的小公子,在这青川城中,竟如鱼得水。
很快到了西市。这里比方才经过的街道更加喧闹,人流如潮,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李羡在一处不甚起眼却排着长队的小摊前勒住马,利落地跳了下去:“就是这儿了!老王头的蟹黄汤包,一绝!”他很是自来熟地拍了拍前面一位老者的肩,“刘爷爷,您老也来这么早?”
那老者回头见是他,笑呵呵道:“是小羡啊!可不,就馋这一口呢。”
段裴下了马,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地看着这热闹而混乱的场面。他习惯于书斋的安静、驿站的清冷,对此种市井喧嚣颇不适应。
李羡却已挤到队伍前头,不知跟那摊主说了什么,很快便端着两个粗瓷大碗转身出来,碗里是几只晶莹剔透、热气腾腾的汤包。
“接着!小心烫!”他将一碗塞到段裴手里,又变戏法似的递过一双筷子,“那边有角落能站,快过去,趁热吃!”
段裴被他带到一旁人稍少的墙角。他看着碗里颤巍巍、皮薄如纸、隐约可见内里蟹黄流动的汤包,又看看已经迫不及待吹着气咬下一口、被烫得直吸气却一脸满足的李羡,迟疑地拿起筷子。
“吃啊!看着能饱?”李羡催促,嘴唇被烫得有些红,更添几分昳丽。
段裴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在汤包边缘咬开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瞬间涌入唇齿间,烫,却极致的鲜香。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早点。
“如何?”李羡盯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等待夸奖的孩子。
“……极好。”段裴诚实地点头,又低头细细品尝起来。他吃相斯文,与李羡略带豪放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李羡看得有趣,三两口解决掉自己那份,又跑去买了些炸得金黄的油糕和两碗甜豆浆回来。
段裴本想推辞,但看着李羡热情洋溢的脸,以及那确实诱人的食物,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一顿早餐下来,竟是这些时日以来吃得最满足、最温热的一餐。
饭后,李羡又拉着他在西市逛了逛。段裴原本计划回客栈温书,但李羡总有各种理由:“刚吃完饭不宜久坐,伤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青川风物也是学问。”“你看那杂耍,京城都不多见……”
段裴发现自己很难拒绝这样的李羡。他仿佛有一种天生的感染力,能轻易将人拖离既定的轨道,带入他那鲜活、生动、甚至有些吵闹的世界。
他们穿过售卖各式手工玩意儿的摊位,路过香气扑鼻的香料铺子,还有摆满南北货物的杂货摊。李羡如数家珍般地给他介绍,时而拿起一个玩意儿点评几句,时而与摊主调侃砍价。
段裴沉默地跟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李羡吸引。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这市井背景下显得格外生动自然,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自由不羁,耀眼夺目。
在一个卖书画的摊子前,段裴驻足。摊上有几本罕见的孤本手抄卷,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正拿起一本翻阅,就听李羡在旁边嗤笑:“这摊主惯会唬人,说是前朝孤本,多半是请人做旧的假货。你真喜欢,我家书坊里有好几本真迹,改日带你去瞧。”
摊主闻言,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却不敢反驳李羡。
段裴有些惊讶地看向李羡。李羡却只是冲他眨眨眼,拉着他走开,低声道:“那老头人不坏,就是爱吹牛。你真要买书,我带你去正经地方。”
段裴心中微动。他看似行事张扬不顾后果,实则心里明镜似的,并且……有种奇特的体贴。
日头渐高,市集越发拥挤热闹。
经过一个拥挤的拐角时,一个莽撞的汉子猛地撞了段裴一下。段裴猝不及防,向前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身旁的红影一闪,一只手臂稳稳地揽住了他的肩,将他拽了回来。
“走路不长眼啊!”李羡朝着那汉子的背影呵斥了一句,语气不善。那汉子回头见是他,竟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溜走了。
李羡这才低头问段裴:“没事吧?”
段裴站直身体,肩头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瞬间的力道和温度。李羡的手臂很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他微微退开半步,摇头:“无妨,多谢。”
李羡收回手,撇撇嘴:“你们书生啊,风一吹就倒似的。以后走路当心点,跟紧本少爷。”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调侃,段裴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心弦,像是被极轻地拨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找到李羡:“小公子!可找到您了!老爷让您赶紧回去,说是京里来了位大客商,指名要见您呢!”
李羡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蹙起眉头:“真麻烦……知道了,这就回去。”
他转头对段裴道:“家里有点事,得先走了。你自己认得回客栈的路吧?”
段裴点头:“认得。李公子且去忙。”
李羡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段裴手里。那是一块触手温润的白玉牌,上面刻着一个繁体的“李”字,周围环绕着云纹。
“这个你拿着。在青川城里,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亮出这牌子,多半管用。”李羡语气随意,仿佛给出去的只是一颗糖,“科举前好好温书,别乱跑。走了!”
说罢,不等段裴拒绝,他便利落地翻身上马,跟着那小厮,一夹马腹,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段裴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块尚带对方体温的玉牌,心情复杂。
玉质上乘,雕刻精美,显然并非凡品,其所代表的份量更是不言而喻。李羡就这样随手给了他这样一个相识不过一日的陌生人?
他到底是真的随心所欲到了极致,还是……另有所图?
段裴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市井的喧嚣依旧,却仿佛因那抹红色的离去而黯淡了几分。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牌,清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这位李家小公子,果然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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